顧城自比賈寶玉？──三論謝燁被殺

丹心

《先驅》第30期，1994年8月

謝燁被殺至今已過去了大半年，但輿論對事件的判斷，分歧仍然很大。其實，要得出一個基本結論——罪責誰屬的問題根本不難，只是多數人為了各種不同的原因都想為顧城開脫，這種做法竟達到是非不分的地步了。其實顧城悲劇性的一生固然值得同情，但他殘殺妻子是不可饒恕的污點，必須受到譴責，不能因他被譽為天才而得到寬容對待。如果說同情，最值得同情的應該是無辜被殺的謝燁，但輿論在兩人的天秤上，卻一面倒地傾注太多的同情、婉惜或哀痛等情緒在顧城的一邊，明顯忽視謝燁，使天秤嚴重失衡。如果說，人們有意無意略去顧城的暴行不提是卑劣醜陋的話，那麼拿一些受人愛戴，但雙方卻毫無共通之處的古典人物與這個殺妻凶手相比，藉此美化後者就更見無恥了。

本文就是想討論一個套在顧城身上的不當比喻——把顧城比作賈寶玉。

賈寶玉是妻妾成群的莊園主？

在眾多充滿偏見、令人作嘔的悼文之中有一篇名為《哭顧城》（九十年代月刊93年11月號）。作者自稱「與詩人交往經年，自信對詩人最後的心路歷程較為了解」，因此我們可以相信以下一段對顧城的描述：

「而你是個骨子裡往外古典的人。早在不上學而去放牧的童年就幻想成為賈寶玉；當你做著小木匠學徒時，就覺得已成為妻妾成群的莊園主了。」（P.80）

真是鄙俗不堪，原來顧城眼中的賈寶玉不過是一個妻妾成群的莊園主！但這個比喻根本連事實也不符，因為賈寶玉在書中從頭至尾既不是莊園主，也不是妻妾成群。他只是賈府其中一個兒子，從沒有繼承過任何遺產成為莊園主。說他妻妾成群也沒有根據，因為直到他出家之前只正式娶過薛寶釵一人而已，並沒有娶過任何妾，何來妻妾成群呢？其實，顧城（或引文作者）這樣形容賈寶玉是不難理解的。這不過與時下最庸俗的看法一致而已。相信很多男人都會像顧城一樣渴望成為賈寶玉，而他們最羨慕寶玉之處是他豔福無邊，終日圍繞在幾十個如花美貌、才華出眾的美女身邊吟詩作對，風花雪月，而這眾多的少女中，又有不少可成為他的性伴侶。在這些庸人眼中，寶玉不過是一個可擁有大堆性伴侶的大情人而已。雖然這種鄙俗見解相當流行，但卻與曹雪芹所寫出來的真實的賈寶玉相去甚遠。我們不妨比較一下顧城與賈寶玉二人對女性的態度吧！

按常理，賈寶玉是三百年前封建大家族的紈褲子弟，顧城則是當今現代派詩人，若論對女性的尊重，自然是越現代的人，對女性越尊重的，但事實卻剛剛相反，顧城在這方面的表現遠遠及不上賈寶玉。

曹雪芹的寫作目的

我們先來看看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動機。據他自己說，寫作此書的目的是要「使閨閣昭傳」：「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所以，他要使天下後世知道「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使其泯滅也。」由此可見，曹氏的女性觀遠遠超出其同時代人。

於是在他筆下，林黛玉、薛寶釵（也包括許多婢女）等幾十個少女不僅聰明美麗，而且有思想有感情有意志有自尊，更有獨立的人格，每一個都把大觀園的男子比下去。可是這些可敬可愛的女子，在吃人的封建禮教下，幾乎沒有一個有好的下場，有些終生守寡，有些被丈夫折磨死，有些出家，有些則被辱而跳井、撞壁或上吊而死……在當時的家長制下，幾乎沒有一個男性不是大男人主義者，沒有一個不是自以為可以把女性的命運隨便玩弄於掌上的，婦女根本無法掌握自己命運。

曹雪芹用了一種強烈的對比手法來表現當時女性的悲劇命運：在一個外表上冠冕堂皇，實際上卻充滿污穢醜惡，只有門前一對石獅子是乾淨的貴族家庭內，竟存在著一批才貌出眾的女性，其命運的悲劇性就不言而喻了。

賈寶玉是女性崇拜者

賈寶玉是書中唯一能看得出這悲劇性的男性，可是他連自己的命運也掌握不住，又能做些甚麼呢？恐怕就只有愛和同情這些少女，與她們同喜同悲，最後與她們一同被毀滅，用自己的理想殉葬了。由此可見，賈寶玉根本就並非一般俗人所想象中享盡齊人之福的快樂人，剛剛相反，他常常是極不快樂的。

在整個大觀園裡，只有賈寶玉獨愛尊重女性，貶抑自己以及同性。他真心真意把女性抬到比天還高，他不僅愛她們，而且尊重和同情她們，為她們的喜而喜，為她們的悲而悲。他更真心相信：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

「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

「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寶玉甚至把自己也稱作「濁玉」，他這種對女性的崇拜絕不是口頭上的奉迎，而且是身體力行的；也不是對本階層的女性才如此，對身份低下，但為他所喜愛的婢女也如此。如果說到例子，在《紅樓夢》中真是俯拾即是。例如第35回提到，他自己燙了手，倒問燙了他的侍婢疼不疼，他自己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反提醒某姑娘趕快避雨。他有時甘心為丫頭充役，受她們的氣等等都顯出他對所喜愛的女性的憐愛與痴情。

所以寶玉根本不是那些鄙俗之輩眼中的把女性只視作滿足自己的工具的人，而是一個擁有超時代偉大情操的博愛主義者和女性崇拜者。不錯，他除了自家姐妹之外，對周圍那許多冰雪聰穎的女子都充滿不同程度的愛意，而且其中顯然含有性愛成分的。但正如著名文學家舒蕪說，他的愛卻有一個全新的性質，這就是魯迅所指的：「昵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昵而敬之的「昵」，就是多少含有性愛成分了。但寶玉這種博愛，根本與西門慶式的獸性佔有，或是賈平凹筆下的莊之蝶狎玩女性的無恥行為毫無共通之處，而且有質的分別。分別就在於一個「敬」字了，他對所愛者有敬意，才能深深體會她們的命運都是悲劇，把她們每一個人的悲歡哀樂、榮辱得失，都包括在自己的關心注念當中，這就是魯迅所說的「愛博而心勞」的意思了。（八七年版《紅樓夢》前言大意P.6）寶玉這種對女性的深深的關切和同情是古典作品中絕無僅有的，這也是《紅樓夢》成為不朽名著的原因之一。

顧城是殺妻凶手

現在竟然有人把一個殺妻凶手比作愛女性更勝於愛自己的賈寶玉，豈不是對寶玉的人格的極大侮辱？說實在一點，從顧城對妻子謝燁及情人英兒的態度看，他根本就沒資格當賈寶玉，因為他從沒有真正尊重她們的意願，也極力限制她們的自由。只有當她倆服從於他，事事以他為依歸時，他才愛她們，但當她倆要各按自己意志去生活時，他就想殺掉她們，而最後也成功地斫掉謝燁的腦袋！試問顧城這種視女性為私有財產的封建道德觀與賈寶玉對他所愛的女性的無比尊重有何共通之處呢？根本沒有！但如果要在書中找出一些與顧城相似的人物，那倒可隨手列出一大堆哩！例如薛蟠、賈赦、賈珍或賈鏈之流等等。這些人才是真真正正妻妾成群，視女性為賤人、二等人，並把她們的生殺大權操在手中的莊園主哩！

結語

真可悲！現代竟還有視「妻妾」如自己私有財產的人，而且是被譽為天才的知識分子。難怪舒蕪先生也不禁慨嘆起來：「我自幼接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知道要尊重女性，要解放婦女，知道一切侮辱和壓迫婦女的思想都是要不得的。魯迅、胡適、陳獨秀、吳虞等人關於婦女問題的言論，給我影響極深，使我頗有志於在這方面明是非、辨美醜的工作。閱世數十年，此志不渝。待到粉碎『四人幫』，進入新時期以後，我卻不止一次發現：一些比我年輕十多歲二十多歲的朋友，甚至二十來歲的小青年，婦女觀卻比我封建得多……他們的婦女觀裡原封未動地保留著魯迅、胡適等當年早就抨擊過的性禁錮、性歧視、性愚昧之類的東西。……」（《讀書》P.74九四年第一期。）

可見，像顧城一類持有封建婦女觀的大男人主義者在現在的中國仍然不少，據我看竟可能佔著多數哩！那麼，賈寶玉這個封建時代的人物，與顧城或其他現代的大男人主義者比較起來，就更具有現代意識了。這豈不十分值得人們反省反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