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凡
《先驅》第69期,2003年( 秋)
七一大遊行之後,主流民主派和學者,眾口一詞把遊行定性為「中產階級力量走上歷史舞台的開始」 。中文大學的鍾庭耀當日作了一個深入調查,發覺「近六成受訪者自我評價為中產階級」,而他們對遊行者的職業調查表面上也証實這一點。從下表可以看到,專業與文員兩大類別就已佔近六成了。
七一遊行者的職業分佈(%)
專業/半專業 | 文員/服務人員 | 工人 | 學生 | 主婦 | 其他職業 | 退休/失業 |
40.1 | 17.5 | 4.3 | 20.9 | 3.3 | 9.1 | 4.6 |
(2003年7月16日信報)
真箇証實了嗎?
我們不知道民調主辦者有關「中產階級」、「工人階級」的定義是甚麼。不過,在主流社會學中,早慣於把工人只了解為體力勞動者或藍領,又把所有白領,或者教師、護士等都歸入「中產階級」或「專業人仕」的另冊,與醫生、律師同列。不過,這種分類與其說反映現實,不如說反映那些自命中產的政客學者那種高基層一等的優越心理罷了。即使我們純粹從收入去判別階級(這是主流社會學家常用的標準,其實膚淺之極),也不難看出,把文員/服務人員視為同「工人」有根本利益上的分別、並將之另外歸類為「中產階級」,是多麼不通。包括香港在內的的所有發達國家,過去五十年的基本趨勢都是一般白領收入逐步下降到同藍領大體相若的程度,甚至有某些職業,藍領工資高於白領。二者同屬中下收入的僱員階級,具有作為僱傭勞動者的基本一致的利益。香港勞工法例的保護範圍也包括一切僱員,不分體力和非體力。名正才能言順。不論中層還是基層,只要是以出賣勞動力(不論是體力還是腦力)為生的人,又只要薪酬不足以積累資本者,都是工人階級,都有共同的根本利益。彼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與其說白領屬於有別於工人的另一個階級即「中產階級」,不如說他們同屬於僱傭勞動者,或曰廣義的工人階級。那些中產政客硬把所有文員從工人群體中拉出來,都當成自己的中產階級兄弟,根本就有違常理。如果按我們這個標準重新分類,那麼,「中產階級」佔遊行者的比例就縮小為不到一半了。
至於所謂專業/半專業的分類,同樣可疑,用它來論証「中產階級是七一遊行中堅」,自然也站不住腳。
我們不知道他們怎樣定義「專業/半專業」。我們倒知道本地一般學者,特別是「民主派」學者,一向把律師、醫生和教師、護士、社工都一律歸入「中產階級」或「專業、半專業」範疇。但是這樣歸併是混淆視聽多於反映真相。這兩大類別根本不應該同屬一個階級範疇。律師、醫生固然可以受僱,但很多是自僱人仕,有些甚至是中小老板。這個群體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中間階級━━既不是大資產階級,也不是工人階級,而是二者的中間,它同時包括了小資產階級的上層和小資本家。他們具有向上層流動的地位。因此這個群體很天然地傾向維護現狀,價值觀念上基本認同資產階級,在勞資的對立中很容易傾向於資產階級,在對待社會財富分配的問題上,也具有很深的保守性。
反觀教師、護士,絕大部份都是僱員,當中也沒有很多人將來能夠獨立開業做老板。他們薪酬較高,但也高不到可以像律師、醫生那樣能較易從收入中積累資本。所以,說他們是中等收入的僱員階級,也就是廣義上的工人階級的一部份,比說他們是類於律師、醫生等中產階級,更有說服力些。即使中層僱員有時也會人云亦云,以中產自稱,但客觀的社會學研究者也不應照單全收,不應當根據受訪者的主觀意見做為判斷,而應該根據客觀的社會經濟關係作判斷。不論他們的收入比基層工人高多少,他們畢竟仍然是雇用勞動者,飯碗要靠資方,在雇用期內要完全接受資方的指揮,所以他們畢竟是被統治的階級。在勞資的實際利益對立中,他們較自然的傾向前者。過去一個半世紀的西方工運史也說明,教師、護士同藍領一樣會組成工會,會進行工業行動,同藍領工會根本沒有分別。今年3月中到6月中之間,法國工人階級進行了一連串的罷工和遊行,抗議右翼政府降低退休制度的待遇。當中的教師工會不僅參加,而且在3月中的行動中更起著先頭部隊的作用。只有香港的教師工會才處處以自己的「專業」自居,處處自外於基層雇員。
唇亡齒寒
辯証甚麼中產不中產有甚麼實際意義呢?有的,而且很迫切。
中等收入的僱員(教師、社工、護士)如果始終以「中產階級」自居,客觀上其實是向基層僱員說:我們比你高人一等,我們不是你一伙。
在經濟繁榮的時候,這樣想還沒有很大實際害處。可是,在當今資本主義危機時期,在官商共謀把危機轉嫁給所有受薪階級的時候,這樣想其實是政治自殺。普通教師、護士這樣想還不是最大問題,若連那些教協、護協的領導人也這樣想這樣做,就真是大大問題了。
我們可以從去年學校的校工、書記的抗爭事件中看到政客這種自居中產的傲慢為中基層員工和自己帶來甚麼後果。
近年政府一直在削減教育開支,其中一個巧妙辦法就是實行一筆過撥款,代替從前那種按支出(薪酬支出佔主要)來撥款的資助制度。這種改變,對校長而言是「改革」,因為即使整筆資助比過去少,但是他個人的財政自主權擴大了,更可以通過削減下屬薪酬的方式來遷就經費的減少,真正利大於弊。但是對於校工和書記來說,這種改變只能是改衰,因為很多學校立即對他們實行裁員減薪。其實,一筆過撥款早已在社會福利界推行,而且員工工會都力陳弊害。可是,教協領導人在政府把政策延伸到公立教育時,無論在立法會之外還是之內都沒有及時反對,任由政府首先犠牲校工和書記。雖然後來當校工和書記起而抗爭的時候,教協表示支持,可是為時已晚。為甚麼他們在初期會對於一筆過撥款不加反對?為甚麼初期對於校工、書記的飯碗危機置若罔聞?是不是因為他們從來不視校工、書記為禍福與共的兄弟?是不是因為他們一直自命中產階級,認為自己與彼等利益無關?
可是,不到一年,政府那把刀已經開始斬向教師自己了。在削減教育開支壓力下,減薪之後就出現了超額教師,出現了「二人一職」的吹風,而且這一切不過是開始。
同樣的情況(中等收入的僱員工會對基層僱員的冷膜)已經在公務員與非公務員、中級公務員與基層公務員、大學教職員與大學基層員工(例如保安)之間等等發生過。五六年前,當大學開始把輔助性服務(例如保安、清潔)外判的時候,打爛了不少基層員工的飯碗,但是大學教職員工會的領導置若罔聞。大概他們也想不到幾年之後就輪到自己了。要再發生多少次,才使中等收入的僱員工會明白到,其實自己的利益同基層同事是一致的?才明白到大家只有聯合抗爭才能保衛權益?
造成中下層僱員之間的隔膜有許多其他原因,非只上述一項。基層僱員對中層僱員也不特別親熱。不過,中層僱員工會及其政治代表毫無疑問負有更大責任;是他們自外於基層,向基層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架勢。這只會幫助政府把打工一族分而治之,同時妨礙中下層僱員團結抗爭。
民生與民主同樣重要
普通中等收入僱員即使有一些一廂情願的「中產」情感,但他們不會自覺推行甚麼中產路線,更不會為此大做文章。真正大做文章的,主要是那些議員政客,名學者,名律師、名醫生,即真正的「中產階級」。他們才是真正高普通雇員一等,真正不屬於與他們一伙,而且以此為傲。他們自知唯一的缺陷就是人數太少,所以只好把中等收入的打工一族夾硬拉過來湊數。他們一方面看不起普羅大眾,另一方面從心底裏敬畏資產階級,所以他們不論做什麼都是縮頭縮腦。他們不僅對一般意義上的資本主義制度滿意得很,就是對於香港那種具有不少野蠻成分的資本主義模式,即所謂「自由放任」模式,也是推崇備至的。如果他們對政府的經濟政策還有什麼批評,通常只是嫌政府「干預市場」。所以他們最多只追求形式上的民主,但是對於嚴重的貧富懸殊,對於普羅大眾的失業問題,他們通通都認為交由市場調節就是最公道的,最多搞搞再培訓,提升提升工人的「競爭力」。這種思想,有個名稱,就是所謂自由主義。自由主義綱領的本質就是最多只圖實現形式上的議會民主,而基本不去觸動社會財富的分配。所以在整個七月,沒有一個主流民主派 在普選以外提出過任何針對貧富懸殊、失業,針對政府推行的私有化政策的要求。一個也沒有!他們在幾年前的競選政綱上縱然提出過甚麼「累進稅制」、「資產增值稅」等主張,甚至有一小批「少壯民主派」還自稱「社會民主」派呢。但事實已經証明,所有這一切不過是平常時節擺擺樣子的花瓶。他們對「社會民主」的愛好,頂多不過是葉公好龍那一種。
但是,站在中下層僱員的立場上看,罔顧民生、漠視失業問題的那種民主運動,決不是我們所努力追求的民主運動。民主自然有許多其他價值和功用,但對打工一族而言,民主如果無助於民生,則這樣的民主不過是花架子。所以,我們的政治綱領必然不同於自由主義的綱領,必然要民主與民生並重。在資本主義危機時代,這一點尤其關鍵。
老實說,即使是真正的中產階級,在今天資本主義危機時代,越來越多人已經不再是向上流動,而是向下流動了。至於那些一向是中產階級的天然候選人,例如醫科學生,法律系學生,現在連找工作也不容易了。所以,即使從他們的利益出發,也應該多親近工人階級。現在還一味同工人階級疏遠,一味向資產階級靠攏,恐怕最終也只會給大資產階級利用吧了。
發展獨立的工人運動
有些自由派政客把七一遊行吹捧成「中產階級登上歷史舞台」,這種說法簡直笑話。你們已經誕生了二十年,怎麼現在突然宣布自己才剛誕生呢?你把那從八十年代中以來的中產階級民主運動置於何地?你們故意推遲自己的生日,其實是因為你們想大家忘記,二十年來你們在立場上始終沒有為普羅大眾謀過幸福(你們不少人直至最近連最低工資制都反對呢),只知道為自己的議會議席而爭權奪利,所以你們早就自外於普羅大眾了。反過來,普羅大眾也從來沒有視你們為領袖。七月上半月的幾次大規模動員之中,本來普通打工一族佔大多數,但是由於他們沒有自己的政治代表,所以才給你們一個大好機會、在事後把整個運動解釋成「中產階級」運動,為自己那套自由主義政治綱領張目,同時有意無意壓抑基層社會運動罷了。
我們打工一族不應該繼續受他們利用。在保衛及爭取基本自由方面,工人運動自然可以繼續同這些小資產階級自由派建成策略性聯盟,但應該自始至終保持自己的政治獨立性,發展真正屬於普羅大眾的民主運動,同時爭取民主和民生的保障。為此必須發展工人階級自己的政黨。在香港,資本家有資本家的黨,小資產階級(或曰「中產階級」)有小資產階級的黨,惟獨那佔勞動人口絕大多數的工人階級就沒有自己的黨。他們最多只有工會,但沒有政黨。然而,盡管工會在保衛自己行業工人的經濟利益方面有必不可少的作用,它卻無法承擔保衛整體工人階級的長遠、根本利益的任務。這只能由工人階級的政治團體去承擔。這是中外超過一個半世紀的工人運動的經驗總結。
建設工黨當然不能一蹴而就。但是,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目前階段至少可以進行思想準備和宣傳教育。弄清楚奮鬥方向,才能使日後的抗爭逐步扺於成功,才不會出現為別人抬轎的情況。而眼前,工人團體若能擺脫小資產階級的自由主義綱領的影響,不再為他人作嫁衣裳,相反,能夠獨立提出符合普羅大眾的社會和經濟要求,就已經是邁向正路的第一步。
2003年8月16日初稿
2003年8月26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