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主義文獻

另一個葛蘭西

另一個葛蘭西

赤軍 譯

譯者前言:

過去一百五十年裏出現過的左翼理論家,今天只有極少的幾個還被資產階級主流知識界多少在表面上有所尊重。原義大利共產黨總書記葛蘭西是其中之一,他的《獄中筆記》更被捧成經典,在資本主義復辟後的中國大陸也被一再出版,公開發行。對《獄中筆記》的分析,自然也要有人去作,但現在介紹給國內左派工人和青年的,是另一個葛蘭西。是那個1920年的葛蘭西,那個活躍在工人義勇隊中間的葛蘭西,那個參與工廠委員會運動的葛蘭西,那個幹革命的葛蘭西。下面是在1919-1920年義大利階級鬥爭高漲時,葛蘭西發表的部分文章。文章的部分小標題有所改動,以便於閱讀。一些過於重復的地方也被我刪掉了,比如“我們堅信無產階級革命的勝利”“共產國際在群中的巨大威望繼續高漲”等略嫌八股的句子。我所依據的是1957年蘇聯“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葛蘭西選集》第一卷。

赤軍

都靈的工廠委員會運動
(1920年7月葛蘭西向共產國際的報告)

一名剛剛回國的義大利訪俄代表團成員,同都靈的工人們舉行了碰頭會。他告訴工人們,在彼得格勒的克朗施塔得要塞舉行的歡迎儀式上,俄國同志特別提到了都靈,“都靈四月總罷工萬歲!”的橫幅標語就挂在儀式現場。代表團成員的一番話讓大家興奮得不行,又覺得好笑。因爲,訪俄代表團的大部分人(社會黨和工會的高層頭頭)恰好是反對都靈四月罷工的。罷工期間,領導們一直強調說,工人這作是因爲胡思亂想的太厲害了,不知天高地厚。

四月的罷工

四月罷工不僅是國內工人的大事,也可說是歐洲工人的大事。對我們來說,工人爲了控制企業的生産而鬥爭,還是頭一遭。他們能邁出這一步,是饑餓和失業逼出來的。參加罷工的不再只是少數先進工人,而是都靈幾乎所有的無產階級。在鬥爭中,他們表現出極大的韌性,和爲了更大目標忍受困苦的決心。領頭罷工的五金工人堅持了一個月,最後十天裏終於得到其他行業、全省各地工廠以至於農業工人的回應,在四百萬人的地區促成了五十萬人總罷工。

資本家們爲了平息動亂,是軟硬兼施、紅的白的多管齊下,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他們的政府更是全力支援老闆們採取的一切手段。而工人呢,卻是孤立無援的。他們的領導—社會黨和總工會,也使了全力:全力壓制國內其他地區的群,因爲許多人想幫助都靈無產階級,甚至跟著一起造反。面對前後夾擊的形勢,都靈人沒有消 沉下去,他們不僅在一個月內頂住了資本主義國家機器的全部壓力,更重要的,是在罷工失敗後,也保持了團結和紀律,和對共産主義與世界革命的信念。

作爲工業中心的都靈

黨內和工會的主要領導背後下刀子,出賣了都靈罷工,但是無政府主義和工聯主義流派,並沒有能夠在工人中擴大影響。相反,罷工群現在的鬥志可以說更旺盛了,他們準備在兩線作戰,既反對暫時取勝的資產階級,也反對背叛了無產階級利益的黨領導們。這種令人吃驚的覺悟是與當地的經濟和政治環境分不開的。都靈是個典型的工業中心,五十萬人口中有四分之三是工人;小資產階級的數量微不足道。此外,專家和職員和工人集中在一個工會裏,基本上所有的大型罷工他們都與工人站在一起。所以,職員,或至少大部分職員在思想上是真正覺醒了的無産者,準備爲革命和共産主義而戰。

都靈的工業十分集中和單一,佔首位的是擁有五萬工人和一萬職員的金屬加工業,僅在“菲亞特”一家企業就有三萬五千工人和職員,“菲亞特”最大的工廠擁有一萬六千工人,以世界先進水平的技術和設備生産著各類汽車零件。汽車生産是都靈金屬加工業的主要部分,這一行業中的大多數從業者是技術工人和專家,更難得的是,他們同時又沒有沾染其他國家—比如說英國—技術工人那種小資產階級習氣。在都靈與汽車工業相關並存的,是木材加工和橡膠業。

金屬工人是都靈無產階級的先鋒力量,由於汽車生産的特點,任何金屬工人的鬥爭都立刻擴散到全城各個工廠,並飛快地變成政治鬥爭,即使是那些本來屬於工會日常框架內的經濟要求也不例外。全城只有一個主要工會,擁有九萬會員。工會群堅決支援社會黨在市里的組織。社會黨成員有一千五百人,還有二十八個黨外小組,參加的活躍分子在一萬一千人左右,另外還有爲數兩千人的二十三個青年小組。這些組織的絕大多數是共産主義工人[1]。每個企業都有革命工人小組在活動,幾個小組聯合爲區組織,後者受社會黨市黨部指揮。市黨部是整個運動事實上的最高決策者和指揮部。

義大利統一前,都靈是亞平寧半島上多小王國之一的首都,主要的行業是作坊生産和貿易。資產階級革命後,在都靈迅速出現了大工業。如果說羅馬是義大利的行政中心,米蘭是金融中心,都靈就是當之無愧的工業中心,它的工業企業是在高水準技術設備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原來的小資產階級和忠順知識份子們跑去羅馬報效國家,而迅猛發展的大工業把全國的優秀工人吸引到都靈來了。這座城市的成長歷程,是義大利國家史和無產階級革命中一個極爲吸引人的現象。可以說,都靈工人階級是全國工人的精神領袖,兩者以家庭、傳統、思想(幾乎每個義大利工人都幻想來都靈打工)等紐帶密不可分地連在了一起。

上面所講的一切,多少可以解釋,爲什各地廣大群不顧黨和工會上層的反對,用各種方式聲援和幫助都靈罷工:對他們來說,都靈是心臟,義大利共産主義革命的心臟,是又一個彼得格勒。

世界大戰中的兩次武裝起義

1914-1918年間,都靈發生過兩次武裝起義。第一次是在1915年5月,目的是阻止義大利資產階級正式參戰,但被市政警察鎮壓了。從參戰日(1915年5月24日)起都靈沒有發生過一起大的遊行,工人們 沉默著,一直到1917年俄國的二月革命。沙皇倒臺在都靈引起的亢奮情緒不是筆墨所能形容!1917年8月23號全城工人投入了總暴動,與軍隊拼殺了五天五夜。利用搞到的步槍、手榴彈和機槍,工人控制了幾個區,並不斷試圖奪取市中心。起義期間,造反群不但修築了街壘,挖了戰壕,還在不同街區之間成功地拉起了帶電的鐵絲網。然而,兩年戰爭中的政治迫害相當程度上摧殘了戰前強大的工人組織,起義被打垮了。士兵沒有象工人希望的那樣轉到起義者這邊來,因爲軍官們成功地愚弄了士兵,宣傳說起義是德國特工部門策劃的。

鎮壓造成五百工人犧牲,兩千多人受傷,一批優秀的工人被捕和被流放到各地去了。然而,都靈工人連短期的消沉都絲毫沒流露出來,隨後不久進行的合作社聯合會管理委員會改選,證明了這一點。

合作社聯合會管理委員會的改選經過

“都靈合作社聯合會”是個龐大的企業,供應著全城四分之一人口的食品需求,它是以“鐵路員工合作社”和“工人總社”兩大支柱構成的。許多年裏,它的管理委員會中社會黨員佔多數,但起義失敗後問題成堆的當地社會黨顧不上改選的事。“都靈合作社聯合會”的資本,主要以股票的形式屬於鐵路職員和他們的家庭,因爲企業運作十分成功,股值從50里拉逐漸漲到700里拉。在社會黨的影響下,鐵路股東也贊成“工人合作社的首要目的是貼補革命鬥爭,而不是個人發財”這一原則。多年來,股東們只象徵性地抽取原始股值的3.5%做爲紅利。8月起義後,市警方和本地資產階級傳媒出頭爲“受氣”的鐵路員工作主,成立了親資方的“鐵路職工委員會”,想以此爲契機搞垮社會黨在管理委員會的勢力。“鐵職委”開動宣傳機器,全力遊說股東,它保證上臺後立刻補償多年來後者在紅利上的鉅額損失,外帶更多的食品購買優惠。同時,警方對工人侯選者明裏暗裏下絆子、搞破壞的“助選”活動也很賣力。選舉結果讓資方大跌眼鏡:800名股東參加了投票,堅持原有利潤分配方法的社會黨侯選人得了700票。工人曾有過的擔心被證明是不必要的,面對8月撲面而來的血腥氣,都靈的職員們沒有驚慌失措,他們和過去一樣,與工人站在一條線上。

戰後的形勢發展

世界大戰結束後,都靈的無產階級政治運動,才著實波瀾壯闊地向前發展起來了。群感覺到,大戰開創了一個與戰前截然不同的新時代,在所有的工人會議上,大夥都在討論與革命有關的經濟和政治事件,《L,ORDINE NUOVO》共産主義周報[2]的誕生,讓先進工人中最優秀的一批同志聯合在它的周圍,承擔了出版和傳播的工作。這份報紙上討論的方方面面都是群關心的重大話題:群性革命組織的建立和它對工會的爭取;如何使通常局限於本位主義和改良的工會活動轉移到政治鬥爭中去;工人控制生産和無產階級專政的關係。工廠代表會也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

都靈過去就有一批不大的工廠委員會,並且得到老闆們無奈之下的默認。某些工委會對工會的官僚運作、改良傾向和對合法地位的深刻依賴,是有不滿情緒的;不過,他們中的大多數畢竟離不開工會。以“工廠內部委員會”名義存在的這些工委會領導成員從來都由工會上層內定,被提拔上去的工人妥協性一般都很強,能不給老闆添麻煩,就盡量不添。代表《L,ORDINE NUOVO》的共産主義工人發起了要求改組“工廠內部委員會”的宣傳,首先是要變工會提名侯選人的制度爲群直接推舉。《L,ORDINE NUOVO》在宣傳中認爲,工廠委員會的主要任務歸結爲監督生産、武裝工人並組織軍事訓練,以及對工人的政治教育;工廠委員會決不能成爲統治階級在基層的看家狗,或是象工會那樣牽制群性政治鬥爭。

對共産主義者的宣傳,都靈工廠裏的反應很是熱烈。半年內所有的金屬加工企業都成立了工委會,《L,ORDINE NUOVO》派也得以控制市五金工會。更讓我們振奮的是,“在工委會領導下工人監督生産”的主張引起普遍共鳴,最終導致了市工會大會的召開,把全力發展工委會作爲鬥爭大方向的決議草案,受到出席的多數代表肯定和通過。

作爲企業內直選基礎上産生的工人機構,工委會成了無產階級力量的化身。它與資本家壓迫人的那一套規矩作不妥協的鬥爭,實現對生産的監督,時時刻刻以準備發動革命和創建工人國家的精神教育群。它的組織原則是這樣的:以每座工廠每個車間的每個班組爲基層單位,選出一名不脫産代表,代表在重大問題上的投票意見,應由班組多數決定,代表無權更改[3]。全廠代表大會就是工委會,通過選舉産生脫産的執行委員會,各廠執委會的代表組成工委會聯合代表會,負責制定工作計劃、組織宣傳、審議各個工廠的提案和建議,總的說來,聯合代表會就是運動的最高指揮部[4]。

四月罷工中的工廠委員會

工廠委員會的部分職能,比如監督工程技術人員,驅逐出賣本階級利益的個別工人、職員,爲工人的權利和自由與廠方交涉、鬥爭,對廠區生産和財務的監督,帶有純粹的技術性甚至生産性。別看老闆和工會上層對工委會竭盡謾、攻擊之能事,它在群心中的地位簡直是不可動搖的。有這樣堅如鐵石的支援,工委會執委會與廠方的鬥爭短期內就取得了相當的進展:驅逐資方在廠內安插的線人;和工程技術人員、事務員全面打通了關係,源源不斷地獲得本企業財務和生産資訊,廠內日常事務管理大權集中到了工委會手中。資本主義生産制度通常把工人分割開來,孤立爲一個個互不相干的個體,工委會使他們在監督生産的過程中初步領會到什是共同管理社會。罷工,自然是工委會的中心工作之一,它能在5分鐘內讓一萬九千人的“菲亞特”工廠癱瘓。1919年12月3號的群行動,也是工委會的得意之作。當天,民族主義分子妄圖在中心街道和廣場上舉行反共集會。在社會黨市黨部的指示下,一小時內來自不同工廠的十二萬工人就被動員起來;又過了一小時這支無產階級大軍就把敗類們掃蕩得乾乾淨淨。

資本家是怎對付工委會的

工廠委員會的各級代表是由共産主義工人擔任的,他們同時也是社會黨員和工會會員;對工委會的事務有所參與的,還包括了無政府主義工人。誰反對工廠委員會呢?最起勁兒的反對派,是社會黨和工會的國內高層,而他們的喉舌,恰恰也就是社會黨中央機關報《前進》!黨內和工會的領袖們玩了一個避實就虛的把戲,他們不直接說“工人鬥爭要不得”,而是高談闊論什“工委會和蘇維埃的區別”,咬文嚼字,而且字裏行間是存心把爭論搞的越抽象越好。清談的背後,掩蓋的目的卻再具體不過:阻撓群性直接行動,保存工會對工人的控制。黨中央成天編瞎話哄人,說是無論如何也要先制定一個全國性的行動計劃,要“畢其功於一役”嘛!現在呢,對不住各位,萬萬不要亂說亂動!看來,這個偉大計劃還要很長很長很長時間,才寫得完。

結果,都靈運動沒有沖出它的地區性局限。造成這一後果的最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全國各地工會機關開足馬力,掀起的那場“轟轟烈烈”地造謠攻勢。他們忙的腳不沾地、口不擇言,對都靈發生的一切冷嘲熱諷,歪曲捏造,說的一個比一個邪乎。資本家看在眼裏,喜在心頭,1920年3月在米蘭舉行了工業家聯席會議,老闆們在會議上起草並通過了打垮都靈工廠委員會的綱領性文件。大戰在即,義大利左派和工會的領導人揣著明白裝糊塗,一點應變措施也不採取,眼睜睜看著都靈人與整個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國家機器單打獨鬥。中央政府一步步調來了成千上萬的警察;在全城所有的要害重地駐紮了炮兵和機槍部隊,當鎮壓準備工作就緒後,資本家的老一套就開鑼上演了。對工人的囂張挑釁接二連三地發生,就等著抓到把柄後動手開打。一開頭,工人們並沒打算和老闆硬碰硬,因爲力量太過懸殊。但是,大家逐漸發現老闆的決心已下,一場大鎮壓、大衝突已是不可避免。這時侯,工人們終於決心應戰,因爲不戰而降對他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罷工的鐘聲響了。

五金工人堅持了一個月,其他行業工人堅持了十天,全省的工業生活停頓,交通癱瘓。這個關鍵時刻,爲了幫助資本家,社會黨中央使出了混身解數,真正做到了不給都靈無產階級一文錢、一粒米、一張紙;《前進》報拒絕刊登社會黨都靈市黨部的宣言;罷工被說成是盲動,是無政府主義。社會黨全國理事會[5]原定要在都靈開全體會議,總罷工嚇跑了領導同志,他們臨時決定把會改在米蘭召開。

總罷工讓傳統左翼領袖徹底暴露了他們葉公好龍的本質。在都靈,工人勇猛地在爲他們的第一個工人民主組織衝鋒陷陣,因爲知道,自己保衛的就是活生生的無產階級政權。在米蘭,大人物們就著咖啡一本正經地討論著“蘇維埃”的必要性和必然性,磋商著怎在將來的義大利鞏固將來的蘇維埃,對資本家正在都靈試圖消滅的那個工人政權,他們卻是百分之百地看不見、聽不到。

然而,義大利群不是阿斗,輕易就能聽人調遣的。四月間,比薩、利伏諾、佛羅倫薩的鐵路工人拒絕運送去都靈的部隊;雖說工會竭力反對,利伏諾和熱那亞的碼頭工人和水手舉行了聲援罷工,類似的聲援罷工也在許多其他城市相繼出現。

儘管有黨和工會上層叛徒的掣肘,四月罷工對全義大利的無產階級起到了巨大的教育作用。它用實例證明了工人和農民聯合起來是可能的,它揭示了與工會官僚機器—這個最強大的機會主義堡壘—作鬥爭的迫切必要。改良派的議員們和工會領袖對任何群性革命運動的窒息,都是通過工會這個渠道來實現的,對這一點,四月罷工後已是路人皆知。(完)

報告以俄、法、德三種語言首次刊登在1920年共產國際中央機關N14期,以義大利語首次刊登於《L,ORDINE NUOVO》日報上。

附注:

[1] 當時的義大利還沒有獨立的共產黨,共産主義者處於社會黨內反對派的立場,這是1919-1922年義大利革命失敗的一個原因。

[2] 葛蘭西是《L,ORDINE NUOVO》的創辦人和主筆之一。

[3] 這就是革命工人運動中常說的“絕對命令式代表授權”,用意在於限制工人代表篡改基層意見的可能性。

[4] 在這篇文章裏,聯合代表會與黨組織的關係沒有被葛蘭西詳細描述過。我們可以發現他在兩處分別稱市黨部和聯合代表會爲運動最高指揮部。此外,這裏葛蘭西談的只是一個地區的運動,從原則上講,各地的工委會聯合代表會還應組成統一的全國中央代表會。

[5] 即社會黨中央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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