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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青年激進化運動的來龍去脈(1976年)

七十年代青年激進化運動的來龍去脈(1976年)

向青

香港青年的激進化是世界性的同一現象的一部份:有同樣的根本原因,同一的根本趨向,而且同世界各地的激進化密切聯繫著。但香港的特殊環境決定了香港青年激進化發展的特殊遲滯性。

一九六六年的反對天星小輪加價事件,才第一次顯露出香港青年激進化的端倪。次年中共領導的反英抗暴運動的規模更大,不過性質上同前後的其他事件有很大的分別,以致後來的激進青年一般都把它當作非我族類,其實這也是香港青年激進化過程中的一步,而且產生重大的影響(儘管許多人受了影響而不知道)。一九六九年在大學裡發出了改革的呼聲。「七○年代」的創刊和中文運動及保釣運動的發生,使青年激進化成為人所共知的現象。在一九七○至七二年初,這地區的青年激進化運動最顯著地表現出和西方青年運動相同的特色,而且彷彿也有相同的發展前途。這時「七○」(刊物和團體)顯然成為整個運動的中心。但後來,隨著國際形勢的大轉變(中美友好,越戰簽訂停戰協定),香港青年激進化發展緩慢下來而且色彩大變了。一九七二年下半年起,「七○」明顯地衰落下去,同時發生重大的分化。所分化出來的,有傾向托派的小團體(不止一個)。另一方面,過去幾年在香港處於非常孤立地位而尤其與新興激進青年疏遠的毛派,卻突然挾著強大祖國的聲威,吸引了香港青年(以學生為主)的一個重大部份,成為激進青年中實力最強大的一派。

到今天為止,香港青年的激進化無論在規模,深度或影響上都還很有限。這運動既未能實際干預政治,也沒有改變社會一般人的的思想,沒有引起其他社會集團的邀進化,甚至在學生和青年工人裡面也只是個微弱的少數。

當前世界青年激進化的顯著特點之一,是強烈的行動性。但在香港,最大規模、最激烈的行動,不過是三、四千人的示威或集會。最近兩三年,連兩三千人的集會都很難做到了。這完全不是因為香港那些已經激進化了青年不重視行動,不積極擴大他們影響,只是他們的努力得不到更大的結果。他們想發動強有力的群眾行動,但結果只成為少數人的抗議表示。而且由於在這些行動中所提口號通常都太抽象,有時甚至同資產階級輿論的要求沒有甚麼分別(例如反貪污運動),而並沒有指向革命道路,所以連思想教育的意義都不大。

在所有青年激進化高度發展的地方,至今主力都是學生運動。最初,香港一般人也把以「七○」為中心的激進化運動稱為學生運動。但不久人們就發現,「七○」集團的大部份成員並不是學生,而是職業青年或已離開學校而尚未有固定職業的青年。學生中的激進化程度還很低。無論全港學生中或任何一所學校中都尚未形成強有力的學生運動。學生的激進化不但數量上還很小,而且性質上主要還限於開始關心和思索教育制度和整個社會的各種問題,並沒有達到以群眾行動爭取重大改變和在心理上全盤否定傳統制度和傳統思想的程度,而且現在還沒有向這方面迅速發展的徵兆。

一九七三年以來在香港學生中有相當發展的毛派思想,是兼有激進性和保守性的兩性怪物。一方面,由於它在中國代表反殖民主義和反資本主義的立場,而且堅持香港是中國領土的一部份,所以它在香港是激進思想的一種;另方面,它極力培養中國人民對共產黨統治者絕對服從並不斷歌功頌德的奴隸性,而且它現在實際上保存香港現狀,同港英政府以及整個帝國主義陣營友好,對香港的革命運動怠工,甚至連民主改革都不爭取,所以它又是保守的思想。目前,它在香港激進青年中的勢力超過任何其他黨派。但由於現階段它的保守性壓倒激進性,所以成為香港青年激進化繼續發展的巨大障礙。毛派在其中的勢力和作用,也是香港的激進運動的特點和弱點之一。

托派是在香港最早對青年激進運動積極干預的黨派。由於這種積極性,加上國際托派運動的幫助,所以儘管香港老一代托派的人數極少,也能不久就在這新興激進運動中發生相當影響,而傾向托派的青年成為激進青年中引人注目的一派。大約在一九七三年之前,托派的干預是全無組織性的。一九七三年開始「七○」出身的青年一直基本上是自行摸索道路。在思想上和政治上,他們從外國托派所學習的更多。

香港青年激進化的微弱,是有深刻根源的。其他地方青年激進化有巨大的發展,是因為青年不但在現制度下受到種種壓迫,不但看見種種尖銳的社會矛盾,不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學生集團,而且他們眼見以民族解放運動為主的革命運動在全世界不斷發展,取得一次又一次的勝利,所以他們相信自己也能夠經過群眾行動而改變自己的命運。香港青年生活在同樣的社會環境,也同樣眼見世界革命運動的高漲,他們並且同戰後最大的革命勝利(即中國革命勝利)有直接的血肉關連,因為他們是中國人,住在本是中國領土的香港,但他們的心理感受卻和別處的青年不同。大約一直到一九五八年為止,香港青年中,以青年工人為主,是有一股強烈的響往中國革命的潮流的,而且屢次掀起鬥爭行動。由於身為領導的毛派一貫地限制這股激進化潮流的發展,後來更在國內施行種種錯誤政策以引起群眾普遍的失望,香港青年就消沉下去了。往後,香港經濟在工業化中繁榮起來,生活水平同國內的差距增大,國內政治局勢更日益驅使群眾失望,於是香港青年變成全世界最保守的一部份。在六十年代與七十年代之交,新的一代青年開始登上舞台。他們沒有親眼看見中國怎樣從革命走向保守,沒有對中國革命懷過熱望,所以也沒有感受失望的打擊。共產黨的中國在他們眼中不算是甚麼新的中國,也不代表革命,而是既成制度之一,是令人不滿的世界現狀的一部份。他們自覺是被中國所遺棄的兒女,因此心中有一份悲哀和憤慨,但並不希罕回到那破裂了而兩邊都沒有幸福的父親或母親的家庭。民族自覺和對民族運動的響往,並沒有使他們認同於現實存在的兩個中國之任何一個,他們所認同的是一個抽象的、只存在於他們的奇特想像中的中國,比較像五四時代的中國,卻不像今天的中國。他們是香港變種的中國人。他們有一種從香港看世界的世界觀,在這世界觀裡,中國大陸處於扁平世界的朦朧而可怕的邊緣上。他們不願意多想到它,也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同它有太密切的關連。他們最注意而響往的是西方花花世界。他們之中的普通人響往於西方社會的傳統生活方式(或這種生活方式為他們所看到的一面),但少數最敏感、最富於反抗性的份子,以及一些不適宜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裡參加個人競爭的份子,卻受了當前世界青年激進化的感染和鼓舞,走上模仿西方激進青年的道路。後者就是「七○」集團初期的形象。他們那種相當輕視和忽視中國大陸的思想,當然是天真幼稚的表現。但這種稚性一時間成為一種動力,成為勇氣的源泉,使他們充當了香港青年新的激進化的先鋒闖將。不過,香港的特殊地位,它不能擺脫中國大陸的決定性影響的處境,並沒有改變。這無情的現實終於隨著「中國熱」而強烈地印入了現在這一代青年的腦子,所以香港青年始終不能像別處的青年那樣充滿掌握自己命運的信心。現在絕大多數香港青年都不希望中共的統治伸展到香港來。另方面,他們卻很明白:一旦終止港英統治,必然是由中國政府來接收。因此他們不能不感覺到:倘若用激烈的群眾行動爭取改變香港現狀,若非在港英鎮壓下失敗,就是香港由中共接收。正是這種自覺無能為力和無可奈何的特殊心理,使香港青年不能像別處的青年一樣地大規模激進起來。香港青年對現社會的疏離化,表現為玩世不恭、逃避主義以及反社會的個人暴力行為的,大大超過表現為激進的集體行動。要改變這種情況,除非中國大陸發生革命或出現極強的激進化潮流;其次則倘若有一個大國或鄰近香港的國家建立起真正革命民主的工人政權,也會有很大的鼓舞作用。現在並沒有這類巨大變化臨近的徵兆,因此可以估計香港青年的激進化在短期內也不會有巨大的發展。至於中共的內部危機,其繼續發展必然動搖香港一部份青年對中共的信仰,但目前這還不足以改變香港青年的心理,使他們有掌握自己命運的信心。

寫於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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