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中的希望━━《一九八四》初探
绝望中的希望——《一九八四》初探
李废名
2008-2-5
《一九八四》是英国左翼作家乔治•奥威尔的代表作。这部政治预言小说虚构了一个叫大洋国的专制社会,反映了这个社会中的小人物温斯顿从一开始想打倒老大哥到最后热爱老大哥的全过程。通过温斯顿的惨痛经历,以及戈斯坦因和奥布兰的理论宣讲,一个似乎不可能被推翻的恐怖社会令人绝望地展现在我们面前。难道奥威尔希望这么恐怖的社会存在吗?不,奥威尔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不能容许它存在的。
可能有人看完《一九八四》后会觉得这是一部反共产主义的小说,原因自然是小说中“党”、“英社”、“老大哥”这些概念很像是在影射苏联。可这不是与作者的信仰相矛盾了吗?对于奥威尔的生平我不大了解,可他作为普通一兵参加西班牙内战并写下《向加泰罗尼亚致敬》的行为无疑表明了他坚定不移的共产主义信念。这样的国际主义斗士怎么可能反共产主义呢?小说中最像是在影射苏联的老大哥和戈斯坦因这两个重要人物,我认为根本就不是斯大林和托洛茨基。看完在狱中温斯顿向奥布兰的提问后,我们就会发现老大哥和戈斯坦因都只是大洋国统治者的工具而已。在戈斯坦因的“那本书”中的第一章中,不存在老大哥的事实已经暴露了出来。而戈斯坦因则暴露得更早更明显。看完开头的两分钟仇恨会后就应该对他的存在提出疑问:托洛茨基可能在被驱逐后向苏联人发表讲话吗?通过他的《谁害怕我们的政纲》就可以看出,在他担任苏联领导人的最后时期,他的言论已经受到了控制。在他被驱逐后的苏联传播他的文章是要冒生命危险的,更别提什么讲话了。大洋国的两个工具怎么能与苏联的两个有很高政治影响力且真实存在的人相提并论呢?其实如果对马克思主义稍有了解,就会发现大洋国和马克思主义没有丝毫瓜葛。奥布兰教训温斯顿时根本没有提到经济的作用,还有那彻头彻尾的种种唯心主义论调以及对人民群众的蔑视,这都是马克思主义最为反对的思想,而这些思想正是大洋国的正统思想“英国社会主义”。“社会主义”这个词在冷战后才开始专指马克思主义,因此小说中的“英国社会主义”并不一定就和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有关。如果挂个“社会主义”的招牌就是马克思主义,那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这种以反对马克思主义为己任的思想也可以成为马克思主义的一种了。奥威尔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当然知道经济的重要性。他在小说一开始就在最重要的情节上从经济方面为大洋国埋下了一枚马克思主义炸弹。
小说中党的三条标语“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在刚开始就用黑体标出来,并不时以黑体重现。而大洋国政府机构中的四个部门也在标语第一次出现后立即登场:真理部、和平部、仁爱部、富足部。我们很轻易地就能在标语和部门之间找到联系:“战争即和平”说的是和平部,“自由即奴役”说的是仁爱部,“无知即力量”说的是真理部。那富足部的标语呢?“富足即贫困”?这不是胡扯吗!如果说前三个部门对应的标语经过一番论证还勉强能糊弄得过去,富足部却怎么也找不出相对应的能糊弄得过去的标语了。人绝不可能在他肚子饿得直叫时说他吃撑了,任什么标语也不能让人填饱肚子。大洋国能永远确保人民填饱肚子吗?戈斯坦因在论述战争时提到战争的目的是消耗剩余消费品,看来大洋国存在的前提是有剩余消费品。实际情况是这样吗?在第一部中温斯顿听到战争胜利的好消息时,立即想到要有坏消息了。果然,巧克力配额下降了。看来各种各样生活用品配额下降在大洋国已经司空见惯了。不仅是巧克力这样可有可无的东西,在小说中温斯顿第一次进行他的工作时,有一项任务就是更正各种消费品产量预测错误。由此看来,大洋国中每种生活用品的产量都在下降。戈斯坦因在书中也提到了“在所有实用技术方面,要么是停滞不前,要么是在倒退”这样的事实。试想一个充满思想警察、监视工具、战争工具的社会还能有多大能力来发展经济呢?看来,大洋国的剩余消费品并不多,并且各种事关人民基本生活的产品供给都在连年减少。人民的生活水平不仅不能保证温饱,并且还有越来越差的趋势。我想无论是谁也不会在温饱都越来越不能保证的情况下为几条标语卖命的。这就是奥威尔在这个社会的最基本构造上埋下的马克思主义炸弹。
为了让我们发现这一枚炸弹,奥威尔有意设置了一些情节。还记得温斯顿日记中的最后一句话“自由就是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吗?这句连接全书的线索出现得非常突兀,“一加一等于二”难道不比“二加二等于四”更加基本吗?我不认为这么重要的线索会没有什么意义。小说中共有几位主角呢?温斯顿和茱莉娅是两位正面人物,奥布兰和塞姆(温斯顿的“朋友”,第一部第五章就是专门写他和温斯顿的对话的,理应算主角)是两位反面人物,加在一起是几位呢?三位!因为塞姆在第二部中就被蒸发了。这时二加二就等于三了。可奥布兰让温斯顿承认的不是“二加二等于五”吗?看看温斯顿在第一次被奥布兰审讯过后的想法:“二加二很容易根据需要等于五也可等于三。”因此小说中二加二等于三也是可以成立的。我想奥威尔就是想通过这一等式和主角数量的关系向我们强调“四”和“三”之间的不等关系。“四”和“三”之间缺失了什么呢?奥威尔生怕我们不知道,在连接全书的另一重要线索中给了我们提示。这就是那首在小说中慢慢被补全的大钟对话押韵诗。我不知道这首诗是否有出处,也不能完全明白这首诗的寓意,可我觉得奥威尔在最后一句是在向我们暗示“四”和“三”之间缺失的东西。“等我富了再说”,无疑是表明现在没有“富”(英文原文为rich),这不禁让我联想起标语中没有涉及的“富足部”(英文原文为Ministry of Plenty)。虽然rich和plenty词性不同(一为形容词一为名词),可它们在这两处的意思应该是相同或至少是相近的,否则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的译者不会把它们都译为“富”(“富足部”的新话简称被译为“富部”)。四句诗中最后一句没有“rich”似乎是奥威尔在向我们暗示大洋国的四个部门中没有标语的“Ministry of Plenty”。没有标语的富足部就是“四”和“三”之间缺失的东西。我想奥威尔之所以设置这两个看似没有意义实则起到连接全书的重要作用的情节就是想暗示我们不要忘了大洋国中的四个部门却只有三条标语,不要忘了和塞姆一样蒸发了的富足部标语,不要忘了他埋下的马克思主义炸弹。这枚炸弹足可以从经济基础方面将大洋国炸得粉碎。
炸弹是需要人引爆的,可大洋国的群众有能力去引爆它吗?塞姆不是说“群众不是人”吗?奥布兰不是说“群众永远不会造反”吗?我在看完这部小说后却坚定不移地相信这枚炸弹绝对会爆炸,因为奥威尔已经为他安置了一个名叫“精神分析学”的起爆装置。奥威尔是否了解弗洛伊德的理论我不清楚,但在他写作《一九八四》时精神分析学已于几十年前就为人所知了。并且诸如赖希、马尔库塞、弗罗姆、阿尔都塞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都对精神分析学有所研究,托洛茨基也对精神分析学表示过兴趣,这或许说明马克思主义和精神分析学有某种相通之处。奥威尔作为一位马克思主义者对弗洛伊德有所了解应该不足为怪。下面就来看看《一九八四》中的起爆装置。
先看看令人恐怖的一〇一房间。不少人都觉得这个情节惊梀至极,并且像温斯顿一样绝望了。可我认为奥威尔却在一〇一房间中为我们留足了希望。温斯顿在一〇一房间中的丑陋行径,表现的就是看起来可能有些邪恶的人的欲望。可就是这种欲望,却使我看到了希望。温斯顿在与茱莉娅第一次幽会时说:“我恨纯洁无暇,我恨品质优良。”这是为什么呢?随后他说:“那种动物本能,那种简单的、没有差别的欲望,那是一种能将党摧毁于无形的力量。”为什么欲望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呢?前面已经论证过大洋国的人民生活水平正越来越得不到保障,终有一天会让人无法生活偶然的天灾人祸都会加速这一天的到来。当这一天到来时,人民渴望活下去的欲望就会被激发出来,引爆奥威尔早已埋好的炸弹。一〇一房间之所以可怕,就是它把人渴望生存的欲望突然释放了出来。我之所以从一〇一房间中看出了希望,就是人民的欲望不仅存在而且还很强烈。得意洋洋的奥布兰做梦也不敢想象,全体大洋国人民的这种欲望都被释放出来将会有多大的力量。这就是温斯顿所说的“如果存在着希望的话,它就在群众身上”的真正含义。上述温斯顿所说的那些极有道理的话在接受奥布兰审讯时却一句也没有了,不知道是不是缺少了爱情的滋润让他变愚笨了,但如果他说了的话,奥布兰那不存在人性、根除性本能的谬论就不攻自破了。
大洋国的统治者并不是对这一危险完全不知道,他们对群众的最基本欲望——性欲——进行了全面的压抑。“腰部以下的反对派”茱莉娅在这方面认识的倒比较清楚:“当你做爱的时候,你用尽了你的能量,然后你感到愉快,对一切都无所谓。他们不能忍受你有那样的感觉,他们想要你时时保持精力充沛。”从古至今各色各样的统治者都对性欲进行着压抑,从中国古代封建专制社会的沿袭就可以看出,随着权力越来越集中于皇帝,社会越来越专制,对性欲的压抑就越来越严重,宋明理学更是为这种压抑奠定了理论基础。大洋国统治者的前辈法西斯主义者也利用性压抑将人民的性能量转移到个人崇拜和种族仇恨中去。在空前专制的大洋国中,性压抑也随之到达了极致,性活动成了“我们对党的义务”,性能量只能在对老大哥的狂热崇拜和对敌人的仇恨活动中释放,奥布兰更是妄图根除性本能、消灭性高潮。这种努力成功了吗?显然没有。
除了在一〇一房间那种极端的环境中人的欲望的不正常流露,在日常生活中欲望的正常流露也可以在小说中找到踪迹,并且这种正常流露要理智得多。温斯顿在第一次写日记时就不由自主地将“打倒老大哥”写满了半张纸。这就是温斯顿的无意识行为。无意识是精神分析学所要分析的重点,因为无意识行为就是人的欲望的流露,而欲望(特别是最基本的性欲)正是精神分析学的基础。这种无意识行为说明对老大哥的反对是存在于温斯顿的欲望中的,即使最后他热爱老大哥,这种隐藏于欲望中的思想只是被压抑了,根本没有被消除。可奥布兰不是“精神不正常”吗?那就是看精神正常的党的坚定拥护者帕森斯吧。这个绝对的正统人士为何被捕呢?他在做梦时竟然将“打倒老大哥”说了一遍又一遍!梦作为无意识的重要体现也是精神分析学重视的对象,弗洛伊德在其最具影响力的著作《梦的解析》第三章章目中为梦下了定义:梦是欲望的满足。看来,“打倒老大哥”不仅是温斯顿的欲望,也是帕森斯这种正统人士被压抑的欲望。“打倒老大哥”是大洋国人民群众的共同欲望。戈斯坦因的“那本书”为什么没被温斯顿读完?在“那本书”的最后提到了导致“夺权、‘双重思想’、思想警察、连绵不断的战争”的最初的动机——“从未被怀疑过的本能”。统治者有夺权的本能,那人民群众呢?大洋国人民群众的本能在第一部第七章中已经感觉到了那枚马克思主义炸弹:“那是一种本能的感觉,即你现在的生活状况是无法忍受的,而在别的某个时期肯定会是不一样的。”试问拥有“打倒老大哥”的共同欲望的大洋国人民群众可能没有自己当家作主建立不一样的新社会的本能吗?塞姆曾妄想过“正统就是无意识”,可人民群众的无意识却恰恰是最最“反动”的。他与奥布兰的谬论可以和大洋国一同被“精神分析学”这一起爆装置引爆的马克思主义炸弹化为灰烬了。
除了上述所说的炸弹和起爆装置外,大洋国的形成(和其它专制国家同时建成)和在“上帝即权力”的大洋国稳定的集体领导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空想。即使实现,群众也会很快让它化为灰烬。温斯顿向大洋国屈服了,奥威尔却从来没有屈服。我认为奥威尔写这部小说的用意就是:既然这么恐怖的社会都可以被推翻,那还有什么国家机器是人民不能打碎的呢?还有什么能阻碍人民通向共产主义社会呢?我想这就是奥威尔在看似绝望的《一九八四》中带给我们的希望。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征求了红草和丁一新两位网友的意见,在此致谢!
分類:國際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