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期

告別馬克思(完)

資本主義是否過時?

1917年10月俄國革命剛勝利的時候,世界上沒有多少人相信蘇維埃政府能夠長久生存,最後實現共產主義的目標。不但資產階級自信不久就可以把它推翻,而且實際動手了,連歐洲社會主義運動裏面大多數傳統的領導人物也認為它維持不了多久,因為,他們認為,在俄國那樣落後的國家,實行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根本還沒有成熟。這些關於蘇維埃政府很快倒台的預言當然是錯了。不過,七十多年後,蘇聯終於倒台,隨後出現的其他國家的共產黨政府也都倒台,或者實際上採取了恢復資本主義的路線。所以今天誰都難以否認共產黨的革命在全世界都失敗了。反共的人固然得意洋洋地宣佈共產主義徹底破產,連有些相信馬克思所說的那種社會主義革命終歸要實現的人,現在也認為實行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還沒有成熟:不但1917年在俄國不成熟,在今天的全世界(包括最先進的國家在內)也還不成熟。

如果所謂是否成熟的條件,是指一切方面的全部條件,客觀的和主觀的條件都包括在內,那麼,毫無疑問,現在的確還不成熟。因為,如果一切條件統統成熟了,社會主義革命就應當已經爆發,甚至已經成功,至少也出現了好像「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現在明顯不是這樣的形勢,而是相反:社會主義革命運動很低沉,誰都不敢說幾年之內一定高漲。不過,通常談論社會主義革命條件是否成熟,所指的只是客觀條件,就是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程度,無產階級在總人口裏所佔的比例有多大,等等,並不包括無產階級的覺悟程度、意向和準備等主觀條件。人們探討這個問題,為的是判斷應否把準備革命當作直接的任務。

現在有一種自以為是「回到馬克思」的社會主義革命條件不成熟論。它宣稱在馬克思的「經典」裏找到了根據,可以證明今天的世界還不具備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它所根據的是1859年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裏的一句話:「無論哪一種社會形態,在它們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然後,這種理論的鼓吹者指出:「從馬克思逝世到現在的一百多年裏,資本主義的經濟總的來說是在發展的,資本主義生產關係仍能夠容納生產力發展,資產階級是推動生產力發展的階級。」(王若水《我的馬克思主義觀》編者按:該文載《北京之春》97年1月號)既然資本主義經濟還大有發展的餘地,就不論無產階級怎樣英勇地起來攻擊它,企圖把它推翻,也不可能成功。即使一時得到局部的成功(例如十月革命),終歸也要失敗。所以他們說當初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等人都過早宣判了資本主義的死刑。總而言之,他們認為至今為止所有的社會主義革命都是錯誤或冒險。如果那些共產黨執政的國家當初不去摧毀資本主義而是發展它,它們的經濟就會更進步、繁榮,全世界也會更好。

這套理論十分簡單又明白,自然容易讓許多眼見了事實上共產黨國家紛紛失敗的人們接受,可惜經不起具體的事實印證和分析。

首先,在兩種制度競賽的幾十年過程中,並非一直都是資本主義經濟發展比所謂的「社會主義」佔上風,好像八十年代裏那樣。事實上,在整個三十年代,資本主義經濟一直在經濟恐慌和蕭條中打滾,各國的失業率普遍達到百分之二十幾、三十幾,那時蘇聯經濟卻大步增長。第二次大戰後,一直到六十年代初,西方集團也還沒有把握一定在經濟競賽中取勝,反而感受到蘇聯集團極大的威脅。拿中國大陸同台灣相比,儘管台灣原先的基礎比大陸略勝一籌,但是一直到1957年為止,大陸的經濟發展明顯比台灣快。這些事實表明:那種籠統的判斷,就是「資產階級生產關係仍能夠容納生產力發展,資產階級是推動生產力發展的階級」,而「過早」實行反資本主義的計劃經濟對生產力的發展起障礙作用的見解,在很長的時期內是與事實不符,站不住的。在那時期內,西方有大批工人和知識分子相信社會主義才是出路,而且從事實際的奮鬥,是完全合理的。沒有理由叫他們在生產過剩的貧困中耐心等待多年後可能出現的資本主義的新的繁榮。

其次,四十年代以後長達二十多年的資本主義新的繁榮和種種改良,即所謂「黃金時代」,並不純粹是資本主義內在的因素所造成的,而是由於有一個相當強大的「社會主義陣營」存在,對資本主義制度構成極大的威脅,但同時西方國家的革命又主要因為斯大林主義的障礙而未能成功,結果才逼成資本主義那一時的改良。凡是稍微知道當時西方主流的經濟思想(凱恩斯主義)和執政者的言論和行動的內容的人,都不能否認這個因素的重要性。可見,合理的結論並不是十月革命以及往後各國的反資本主義的重大變革本來並不需要,甚至有害,而是:倘若沒有那些反資本主義的變革,就不會有那個資本主義的「黃金時代」。

第三,「黃金時代」畢竟已成過去了,今天的世界已變成越來越令人擔心退回到三十年代那樣。到現在為止,悲慘程度像三十年代一樣的大蕭條還沒有重現,而且可能不至於重現。不過,全世界的失業率已經達到戰後最高的程度,而且還在繼續增高。每次繁榮的時期變得很短,而且經濟增長的程度比以前減低了許多,衰退卻越來越頻密而嚴重。生產技術已經發展到戰前一般人簡直無法想像的程度,現在已經完全有可能使用很少的人力而生產出非常豐富的消費品,但是結果並不是讓民眾享受到不愁生計而可以尋求自由發展的生活,反倒令越來越多的人連找到一份過得去的謀生工作都很難,連所謂富強國家也有大批青年在飽嘗「畢業即失業」的滋味後趨向於頹廢,或者用種種反社會的行為來發洩苦悶。龐大無比的財富,比過去任何時代都更集中在極少數人的手上,他們越來越不把手上財富投資於生產,而是用來進行破壞性的投機:直接破壞金融穩定,間接破壞生產,破壞一般人的生計。整個世界的金融市場越來越變成一個大賭場。它和普通賭場的分別在於:普通賭場只會貽害參與賭博者和他們的家屬,「賭場資本主義」(有一本書以此為名,是分析當代資本主義的)卻令那些並不參與賭博的人民也逃不過它的巨大禍害。那些主要從事投機活動的金融資本,已經強大到足以攻破任何一國的金融體系。如果光靠純粹的經濟手段,也就是在完全自由開放的金融市場中,任何一國的政府(連中央銀行在內)都抵禦不住它們的集中攻擊。在這樣的環境中,那些表面上很激進、實際上只是盲目進行報復和破壞的政治恐怖組織和企圖復古的「原教旨」宗派都能夠吸引不少青年,就沒有什麼奇怪了。演變到這個地步的資本主義,難道還不值得、不應當或者不可能被人推翻嗎?難道馬克思或恩格斯曾在什麼地方說過,或者暗示過,發展到這樣的資本主義,只因為它並非絕對不能容納任何程度的生產力繼續發展,所以就不可能或不應當被推翻嗎?

第四,蘇聯和其他共黨國家走資本主義復辟的道路這件事,並不足以證明社會主義革命道路不合時宜。歷史表明,革命通常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成功的。推翻帝王專制、實行民主共和,比起社會主義革命,是簡單得多的任務,也不得不經過多次反覆才達到最後成功。蘇聯統治者選擇復辟道路,無疑跟原先經濟發展日益緩慢有很大的關係。但是,不但當時並沒有面臨經濟崩潰的危機,而且可供選擇的改革道路決不限於走資一條。在國有制和計劃經濟的基礎上實行民主化的管理,其實才是順理成章的辦法。統治者不這麼辦,反而選擇了走資,主要是出於自私的動機,為了能夠把國有的財產正式據為己有。他們還迫不及待地採取了「震盪療法」。結果造成了經濟的崩潰,生產急速下降,大多數人民陷入貧困的深淵,至今還沒有轉機。只有極少數人利用政治特權和種種卑污手段搶到了大量財富。從這裏得到的教訓,不是必須承認資本主義的美好和進步性,而是相反。還有一個現象很值得注意。儘管共產黨犯了許多罪惡,是蘇聯墮落以至崩潰的罪魁,但是在今天的俄國仍有不只一個掛著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招牌的黨,其中一個現在是國會內第一大黨。為什麼他們不願放棄那個招牌呢?至少那個最大的黨(俄共)顯然不是由於仍舊忠於共產主義(這個主義他們在幾十年前早已放棄了,今天的行為和言論也沒有表明有所改變),而是因為看出一般人民並不那麼歡迎資本主義而反對共產主義。

既然資本主義本身無法克服它所造成的最大矛盾:在生產出來的消費品非常豐富的時候,生產者反而陷於失業和貧窮,那麼,這個制度就應當而且難免被推翻,代之以社會(共產)主義制度,就是生產資料公有,按照人民的生活需要和意願來進行有計劃的生產和分配的一種平等(沒有剝削)的制度。這就是馬克思主義最重要的原理。今天,這個理論一點也不過時,反而比過去更合時、更迫切需要化為實際了。在這個意義上,「回到馬克思」是個非常適當的口號。人們實在急需停止動搖和迷惘,回到(或接受)馬克思早已指出的那條奮鬥道路。

怎樣了解馬克思

倘若王若水看到上文,難免要提出質問:你這種見解符合馬克思本人的見解嗎?你不覺得你的見解跟我所引證的馬克思那句話衝突嗎?你怎樣解釋這個矛盾或者怎樣評價馬克思那句話呢?

雖然馬克思主義者並不須要同意馬克思著作中的每一句話,也不用對每一句話都表態,我還是願意回答上述的質問。因為,王若水所引的那句話到底不是隨便的一句話,而是代表馬克思主義裏面很重要的一點見解,是唯物史觀的基本觀念之一。

「無論哪一種社會形態,在它們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這句話無疑是正確的。只要承認生產關係(社會形態,也就是社會經濟制度)必然要適合生產力發展的水平,就不得不承認前一句話正確。因為前一句根本是後一句的邏輯推論。但是,必須正確了解這裏所談到的生產力是否仍被容許發揮是什麼意思。如果認為,只要在原制度下生產力仍舊可以有任何程度的發展,就算是「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還未發揮完,只有到了連最短暫、最微小的發展都不容許的時候,才算全部發揮了出來,我認為這是顯然錯誤的。如果應當這樣機械地了解,可以說永無「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的一天,至少沒有可能測量出來。結果這句話變成了毫無實際意義,這個理論也變成毫無價值。

那麼這句話應該怎樣了解呢?到底發揮了多少(或者剩下不超過多少)就算是全部發揮了出來?可惜馬克思、恩格斯以及後繼的任何大師都沒有說明,沒有教導。我想,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統統都忽略了應有的責任,而是這種探討問題的方法根本錯誤:太機械了!根本不應該從測量生產力著手。這是辦不到,也不需要的。社會的發展和轉型,不像機械的運轉,不會到達某一點就答的一聲自動變為新的狀態。也不像是一條設有關口的道路,有一位把守關口的人或神,當他驗明社會已經把它所能容納的生產力完全發揮了出來之後,才(就)放它進入新的路程。社會的演變完全不像這樣。到底是怎樣的呢?其實馬恩早已教導過了,不過有人忘記了或者根本沒有領會而已。

馬恩在許多地方說過:歷史是人自己創造的。他們所說過的話之中最著名的一句,大概是:「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答案就在這裏了。自從原始共產社會崩潰,出現階級對立以來,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衝突就表現為原來的統治階級與新興階級之間的鬥爭;而新社會制度的建立是在新興階級的勝利中實現。原統治階級是原有生產關係的代表,新興階級則代表那傾向於突破舊生產關係的增長了的生產力。這種衝突發展到頂點,就是社會革命的實現。在資本主義時代,它所特有的那種表現為商品找不到足夠市場的經濟危機,以及由此引起的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的鬥爭的尖銳化,標誌出生產力已經受到生產關係的束縛了。馬克思把社會進化的原因歸結到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衝突,無非是更深入一層的解釋而已。他並不認為可以直接測量到一種社會制度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已經發揮到什麼程度(誰能夠直接觀察到生產力小姐和生產關係先生何時親密擁抱,何時大打出手,何時恩義斷絕呢?),更不認為只有到了絕對不容許生產力再有所發展的時候,舊社會制度才能滅亡。馬克思洞察了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基本規律,知道它不可避免要周期性地發生危機,而在每次危機(衰退、蕭條)之後,只要整個制度還沒有滅亡,必然會有復甦。所以他自然知道,資本主義根本不會有絕對不容許生產力再有所發展的一天,除非是資本主義內在矛盾所引致的多重危機早已使人類退回到野蠻時代,甚至完全滅絕了,但那時也談不到實現社會主義革命了。馬克思的社會發展理論是以階級鬥爭為發展動力的。所以,只要資本主義的經濟發展已經使無產階級成為人口的大多數,甚至只要無產階級已經發展到能夠成為一切勞動人民的政治領袖,社會主義革命就有可能實現了。這樣看來,毫無疑問,自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社會主義革命的客觀條件已經成熟了,到今天更是早已爛熟。倘若革命還不實現,大有可能在幾十年內就發生人類文明的大倒退,甚至可能連人類本身都滅絕了。像王若水那樣,連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發生衝突的標誌在哪裏都不懂得,對於世界工人階級現實的困境和不滿也不重視,只會抓住馬克思一句話,就從中得出結論,說今天還不具備社會主義革命的客觀條件,還自以為這是回到馬克思,真是極大的笑話!

那些自以為是「回到馬克思」的資本主義還未過時論者,除了引證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以外,最喜歡引證的是1895年恩格斯為《1948——50年的法蘭西階級鬥爭》所寫的導言。他們看到恩格斯在那導言裏承認馬克思和他自己在1848年對革命過分樂觀,指出當時歐洲大陸的經濟發展還沒有達到可以鏟除資本主義的程度,就用類推的方法得出結論,說今天的世界也還沒有具備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在他們看來,十九世紀下半葉歐洲大陸的經濟發展與二十世紀下半葉的世界資本主義經濟發展是屬於同一等級的。其實,法、德、奧、匈、俄等國在十九世紀下半葉才真正確立了大工業,出現了龐大的無產階級。在此之前的1848年革命當中,絕大多數的工人還只是手工業工人,而不是無產者,所以根本沒有可能取得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恩格斯在1895年的導言裏把這點說得很清楚。至於二十世紀的下半葉的資本主義經濟發展,那不過是早已確立了的經濟制度的繼續發展而已,並沒有使社會結構發生根本的改變:無產階級在整個歐洲和北美、日本早已成為人口的大多數,它與資產階級之間的對立早已是主要的社會對立。這時期的世界甚至已經有了十幾個推翻了資本主義的工人國家(共產黨國家)。怎能說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還未成熟呢?不成熟論同恩格斯的觀點根本扯不上關係。這不是回到馬克思和恩格斯,簡直是時光倒流的見解。

有人會提出質問:可是那些一度推翻了資本主義的國家紛紛讓資本主義復辟了,難道這不表示推翻資本主義的條件還不成熟嗎?

當然可以說條件還不成熟,但不是經濟條件不成熟,而是政治條件不成熟;不是客觀條件不成熟,而是主觀條件不成熟,是無產階級的覺悟程度和種種準備還不夠成熟;不是當初在俄國和中國等地方推翻資本主義太早了,而是德國、法國、英國、美國等等的革命成熟得太晚了(至今沒有成熟),以致那些工人國家因為得不到必要的支持而陷於畸形發展,最後免不了倒台。這部份歷史是馬恩沒有看見也沒有估計到的,當然不能從他們的著作裏找到直接的解釋。最初的、也是主要的解釋,只能從托洛茨基的著作中找到。後繼的馬克思主義者對此有些補充。這些見解的內容,上文略有涉及,這裏不打算再特別談了,只想簡單指出一點:那些人以為靠一條原始的抽象原則以及簡單的類比方法,就足以解釋那麼重大而複雜的歷史事實,既違反馬克思本人的研究方法,也不符合一般的科學精神。我覺得應該一談的,是怎樣看待馬克思主義的預言的問題。

馬克思關於資本主義前途的理論,一向不斷被人指摘,說它這點那點不合理,與事實不符。近年共產黨國家紛紛倒台後,人們更極力指證它的主要預言(資本主義要被社會主義取代)徹底破產。連仍舊相信它的人,也有不少覺得它在時間上錯誤得太厲害,社會主義革命的實現還渺茫得很。關於時間上的錯誤,自然是無可否認的。不過,我認為,不應該太過重視這方面的問題。馬克思主義固然含有預言的成份,但是它的主要部分並不是預言,而是對資本主義各方面的實際發展趨勢的分析,尤其是從這種全面分析中歸結出來的勞動人民應當採取的奮鬥方向,也就是可能實現的最好的前途。所以,嚴格地說,它的預言部分也不是真正的預言,不是說某些事情一定出現,尤其不是說在某一確定的時間一定出現,而是指出可能爭取得到的美好前途。至於有關革命成功時間的估計,更不是嚴格的預言了,而是奮鬥決心的一種表現:表示決不應當把革命奮鬥延遲到某一點時間之後。所以,只要你同意馬克思所指出的社會主義革命才是人類真正出路,也同意這是可能爭取到手的,而且認為這種奮鬥已經刻不容緩,你就等於承認了馬克思的理論是正確的,就可以算是馬克思主義者。我認為,只有這樣來了解馬克思主義,才符合馬克思和恩格斯本人的精神;只有這樣了解的馬克思主義,才是真正有重大價值的理論,也就是可以不斷發展(包括不斷局部地修改),而且必須不斷發展的理論。

1999年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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