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與解放神學
許由
《先驅》第30期,1994年8月
我們在《理解基督、理解革命》一文中,已經指出,在歷史中產生出來的,不僅是一個基督教,而是兩個基督教。一個是早期的,充滿反抗精神的基督教。另一個是宣傳順民思想與姑息主義的基督教。
六十年代在拉美興起的解放神學,是古代基督教的反抗精神的復活。拉丁美洲雖然自五十年代以來進行了初步的工業化,但是社會不平等不僅沒有縮小,反而擴大了。另一方面,資產階級政府即使披上民主外衣,也依然不減其為富人服務的政府,何況大多數國家是連外衣也沒有的。面對著這種不公義,拉美越來越多天主教徒走上激烈反抗資本主義專制的道路。哥倫比亞的陶勒斯神(Camilo Tories)是最早一位因參加武裝起義反抗暴政而被殺的殉道者。他的英雄事跡成為膾炙人口的傳奇。革命的實踐促使天主教徒有需要進行理論上的概括。這就是解放神學應運而生的原因之一。
六十年代末,秘魯神父哥斯達夫.哥達尼斯(Gustavo Gutierrez)所著的《解放神學及其前瞻》,大膽主張社會革命。《新苗》雙月刊第六期曾經作過這樣的介紹:
「這部書向傳統教義提出了嚴重挑戰。首先他強調要同自希臘以來的二元論一刀兩斷。他認為,並不像傳統教義那樣存在兩個世界,一個是當前的世界,一個是靈魂世界;也不存在兩個歷史,一個是神聖的、上帝的歷史,一個是人類自身的歷史。只有一個世界。上帝的王國就是要在這個人類自身的世界中得到實現。消極等待來自天上的救贖是錯誤的。人類乃是通過歷史的和政治的鬥爭而形成的。救贖不是個人的私事,救贖首先是集體的救贖。窮人不應只被視為可憐的對象。他們就是主體,他們的解放就是主體。教會不應像他一直以來那樣成為建制的一部份,而應當成為群眾解放運動的支持者。這樣才是復活基督的精神:反對不義的權威,反對社會不平等。他更指出:『只有對現狀實行急劇的變革,只有深刻地改革財產所有制,只有讓被剝削群眾掌握權力,也就是進行一場社會革命,只有這樣才能消除貧困、壓迫。只有這樣才能建立一個全然不同的社會,一個真正的社會主義社會。』
一九七二年,天主教徒促進社會主義運動在智利舉行第一次全拉美的會議。這個會議基督徒也有參加。這次會議把解放神學發揮得更徹底,也就是說,把馬克思主義同天主教義結合起來。他們的決議表示支持社會主義,並且這樣解釋信仰與革命的關係:『讓真正的、活潑的信仰置身於革命實踐中,會使事情相得益彰。基督信仰可以成為革命的催化劑。因此,通過獻身的天主教徒,信仰有助於促進一個更美好的社會的來臨。……今天,一個有生命的信仰的範疇,正正包含了壓迫和反抗壓迫,爭取解放。我們要置身於這個範疇,實際參與解放鬥爭,實際參加各個政黨,各個團體,因為它們是工人階級的鬥爭的武器。』」
社會主義與解放神學
解放神學之認同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其實並不稀奇。羅莎.盧森堡早在一九零五的《教會與社會主義》一文中,便指出:現代社會主義者比今日的保守僧侶更忠實於早期基督教的精神。真正的社會主義者,同早期的基督教會一樣,都是無產階級的運動,都力求在現世實現自由和平等,分別的只是後者披著宗教外衣,而前者則奠基於科學吧了。真正秉承抗爭革命精神的基督徒,早晚都會引馬克思主義者為同志。
反過來,馬克思主義者也一定引他們為同志。馬克思主義者自然是無神論者,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在實際行動中與革命基督徒攜手反抗不義的社會。早在廿世紀初,俄國的社會民主黨就採取這種原則。所以列寧才會說:「我們的黨綱中沒有宣佈而且也不應當宣佈我們的無神論」,而社會民主黨也不禁止教徒參加,因為,「在我們看來,被壓迫階級為創立人間的天堂而進行的這種真正革命鬥爭的團結一致,要比無產者關於天上樂園的意見一致更為重要。」(註一)
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決不會像中共那樣壓制宗教自由,其中包括基督教的自由。中共之所以這樣做,說到底,其實就是像羅馬帝國的統治者一樣,害怕基督徒會把天國提前到現世來加以實現吧了。在這個問題上,馬克思主義者倒是會堅決站在基督徒一邊來反抗中共,爭取包括宗教自由在內的一切個人及政治自由呢。
但是,馬克思不是指責「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嗎?他不是根本否定宗教嗎?
讓我們先讀讀原文:
「宗教裡的苦難既是現實的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現實的苦難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沒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樣。宗教是人民的鴉片。」(註二)
宗教與鴉片
仔細讀一下就會發覺,這幾句話其實指出了宗教的兩個互相矛盾的特點。一方面,它是對現實壓迫的一種抗議,另一方面,它又把這種抗議和對自由平等的追求寄托在來世永生。就前者而言,它是有進步一面的;就後者而言,則是痲痺群眾,消融人民的奮鬥意志。很明顯,不能把這幾句話理解成全部否定宗教。宗教的這種兩面性,使它有時反動,有時進步。究竟何時反動,何時進步,端賴於教徒如何詮譯宗教,尤其側重的是前者還是後者。宗教,正如人類其他文化意識一樣,是複雜的,多面的。葛蘭西早就指出過,「每一種宗教……其實都是各種宗教,而且常常是互相矛盾的宗教的複合物。有農民的天主教,有小資產階級和城巿工人的天主教,有婦女的天主教,也有知識份子的天主教」(註三),真正是各取所需。社會主義者一面宣傳無神論,另一面卻對於那些不僅抗議現實壓迫,而且還反抗現實壓迫的教徒無任歡迎,也就毫不奇怪了。
誰把宗教變成鴉片?
正是拉丁美洲的許多社會主義者對人類解放的熱誠,對於流血犧牲的泰然,贏得了不畏強權的教徒的敬意。所謂「惺惺惜惺惺」。
例如,一位解放神學者,Frei Betto,在一九八七年出版的一部書中,這樣自問自答:
「一個基督徒怎麼能同共產主義者合作?
──對我來說,人不是劃分為信徒與無神論者,而是分為壓迫者與被壓迫者,劃分為一些要維持這種不義社會,一些要為正義而奮鬥。
你難道忘記了馬克思所說的、宗教是人民的鴉片的話嗎?
──把宗教變成鴉片的是資產階級,他們教導人民,上帝只是天堂的主宰,而自己就把地球據為己有。」(註四)
對於這些基督徒,我們必定伸出同志之手。
1994年8月10日
註釋:
註一:《社會主義與宗教》,《列寧全集》,第十卷65頁。譯文略作修改。
註二:《黑格爾法哲學和批判導言》,《馬克思思格斯選集》第一卷頁2。
註三:葛蘭西,“selection from theprision note book”轉引自"Marxism and Liberation Theology", by Michael Low’y IIRE, Netherland, 1988,頁10
註四:同上,頁20。
分類:第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