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基督,理解革命
劉宇凡
《先驅》第30期,1994年8月
自從大陸「改革開放」以來,不少知識份子一面指責革命,另一面則接受了宗教。基督教似乎比較更受歡迎。八九民運失敗後,皈依基督的知識份子似乎還有所增加。至少,流亡海外的民運精英中,有名的、無名的、都有不少做了信徒。這種現象其實不難了解。事實上,許多人未成為基督徒之前,便已經在精神上是不自覺的基督徒了。所欠的只是受洗的水吧了。吃過毛澤東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苦頭的知識份子,不少人非常熱切地需要一種泛愛主義和一個上帝來撫慰他們被摧殘的心。在他們眼中,革命只代表破壞、流血、暴力、仇恨。相反,他們所理解的基督精神,則是和平、愛和寬恕。這種思潮不限於經歷文革的知識份子。八九民運中的一些學生領袖,就比較一些基督徒更相信絕對的和平主義哩。他們把爭取人權的辦法,限於拿自己來受難(絕食)的方式,希望以受難來感化統治者;他們「反對任何暴力」,包括武力自衛,堅持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甚至殺不反抗。不論他們自己知道不知道,他們簡直成了托爾斯泰的信徒。這位信奉上帝的文豪告誡人民,勿以暴力抗惡。這部份的學生領袖在這方面同托爾斯泰倒是心靈相通的。
對暴力表示厭惡,這是一個人格健全的人的正常反應。但不能因此說任何暴力都是壞的。反抗強盜,雖也使用暴力,卻是一種正義的暴力。這種暴力甚至是人道的,因為這樣教訓了強盜,直接地保護了自己的生命和財產,間接地也可能保護了別人的生命和財產,倘若強盜從此不敢行凶的話。
主張動刀槍的耶穌
可見,「任何暴力都是惡」的理論是多麼經受不住現實的考驗。事實上,千百年來天主教會並不見得吝嗇於使用暴力,而且是一種殘害異己、異教徒的不義的暴力。「勿用暴力抗惡」,其實只是約束人民,並非約束有權勢的教宗。那位改造天主教的馬丁,路德,在號召處死反叛的農民的時候,也不見得不賣力。
不過,簡單指責他們違背了耶穌的「若人家打你右臉,就連左臉也迎上去」的聖訓,那也是不夠深刻的。首先要問:耶穌是否反對任何暴力?
我們首先要記住,早期基督教與成為羅馬國教之後的基督教,是大不相同的。極力主張犯了原罪的人類無權以暴力報復敵人(對人類罪惡的審判是上帝的權力)的基督徒,所接受的教義主要是後來才產生的,早期基督教並不是這樣的。
這種分別,在《新約》中也可找到。《新約》中許多篇章指出耶穌怎樣反對使用暴力。然而,另一方面,卻同樣有些篇章,明白表示耶穌主張暴力。頭一件,就是耶穌在當時人看來,是一個反叛者,他常常猛烈抨擊當時的猶太教的律法,而且往往用實際行動去否定它們。其次,耶穌也並非總是那麼溫溫文文。例如他說:「你們不要想我來是叫地上太平。我來,並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註一)
「我到地上來燃點烽火,我多麼盼望它已經燃燒起來了!……我告訴你們:我並不是帶來和平,而是帶來分裂。從今以後,五口之家將要分裂:三個跟兩個爭,兩個跟三個鬥。」(註二)
在最後的晚餐的時候,耶穌更叫門徒:「但現在那有錢包或行李袋的,要帶著;沒有刀的,要賣掉他的衣服去買一把。」(註三)
自然,到了被捕的時候,當其中一個門徒砍掉了大祭司的奴僕的右耳,耶穌就阻止他們動武。然而,如果耶穌從頭起反對使用暴力,又為何叫門徒去買刀呢!
以暴力取得天國
馬太福音十一章第十二節還有一段饒有興味的耶穌言論:
〝And from the days of John the Baptist until now the Kingdom of heaven suffereth violence, and men of violence take it by force.〞一個聖經中譯的版本將之譯為:
「從施洗約翰的時候到如今,天國是努力進入的,努力的人就得著了。」(註四)這明顯地是肆意竄改原文。另一個聖經中譯本的譯文則是:「從約翰開始傳道到今天,天國遭受到猛烈的攻擊,強暴的人企圖奪取它。」(註五)
這個譯文比較接近原文。只是「奪取」不及「取得」好。但仔細分析一下,就會發覺這句話本身很啟人疑竇。究竟誰使「天國遭受猛烈攻擊」呢?難道全能上帝竟也會「受猛烈攻擊」麼?
路加褔音十六章十六節也有這句話,明顯二者根據相同的來源,但是文字有所不同:
「The law and the prophet were until John: from that time the gospel of the kingdom of God is preached, and every man entereth violently into it.」
路加省去了「天國遭受到猛烈的攻擊」,而下半句則變成「所有進入天國的人都是強暴地進入的。」這種變動同樣奇怪。天國為什麼要「強暴地」才能進入呢?
一說「強暴地」才能進入天國,一說以暴力才能取得天國,不多少含有用革命手段在人間建立天堂的意味麼?至少這是其中一種可能解釋。
許多學者指出,聖經中很多不合邏輯的地方,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後世編篡者,或者由於避諱,或者由於迎合統治者需要,所以對於早期傳世稿本中含有激烈反抗羅馬帝國的意思的文句,總是加以刪削或改寫,但結果留下了許多不合情理,自相矛盾的經文。但另一方面,也留下許多蛛絲馬跡,反映了早期基督教會的情況。
《啟示錄》的反抗精神
要知道,早期的基督教會,是一個由窮人,被釋放奴隸所組成的團體;他們過著共產主義的生活,渴望著自由和平等,他們對當時的羅馬統治者充滿仇恨和反叛精神。這一點可以從成於當時的《啟示錄》裡看到出來。《啟示錄》沒有什麼「愛你的仇敵」的說教,反而充滿著復仇精神。它譴責羅馬帝國是「大巴比倫,作世上的淫婦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母」,「用淫行敗壞世界的大淫婦」。它祈求舊世界的覆滅,盼望彌賽亞早日降臨,希望「聖潔真實的主啊,你不審判住在地上的人給我們伸流血的冤,要等到幾時呢。」(註六)
根據一些學者的研究,《啟示錄》的成書比四福音書等都要早,盡管後者放到聖經的前面,而《啟示錄》放在後面。四福音書從傳說寫成文字,大概是在第二世紀或以後,而《啟示錄》成書則約在第一世紀末期,耶穌死後數十年,所以比較能反映早期基督教徒的思想。《啟示錄》中,用「六六六」來暗指羅馬皇帝尼祿,用「大巴比倫」暗指羅馬,渴望著尼祿會受到永久烈火的懲罰,以及羅馬帝國的覆滅,和建立人間王國。
千年王國在現世還是來世?
這種思想不過反映了當時處於羅馬帝國統治下的猶太人的種種反抗行動吧了。從公元前二世紀到公元二世紀,猶太下層居民中就一直存在許多篤信救世主將臨的秘密會社。這些秘密會社不斷發動起義。公元前53年,即在羅馬統治猶太人十年之後,猶太人便曾發動大起義。失敗之後,小起義也史不絕書,直到公元66年的另一次大起義。基督教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之中產生的。事實上,當時的加利利就是一個經常發生叛亂的省份。在這種形勢下,耶穌對猶太教的抨擊,對羅馬帝國的批評,對富人的譴責等等。再加上耶穌不斷招收門徒及信徒,很難不被目為反叛的先兆。而耶穌本人,提到什麼殺敵、什麼動刀兵的話,又是否純粹打比喻——如一些人所作的解釋——呢?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有一些學者,就直指耶穌就是革命者,一個組織群眾起來反抗羅馬暴政和猶太教僧侶的反叛者。他之建立千年王國,不是要在死後來生,而是在現世。(註七)
「約翰下監以後,耶穌來到加利利,宣傳神的福音,說,日期滿了,神的國近了,你們當悔改,信福音。」(註八)「近了」一詞,英文原文是at hand,明顯地譯得不夠貼切。應譯為「神的國即將降臨了」較為近是。在另一個地方他顯示得更明白:「你們……也該曉得神的國近了。我實在告訴你們,這世代還沒有過去,這些事都要成就。」(註九)要在「這個世代」(this generation)內建立千年王國,急不及待之情,不正同上文引述的《啟示錄》的精神相一致麼?
類似內容也可在新約其他地方找到。事實上,不論是從新約看來,還是從當時的歷史看來,都可看到不少早期基督徒並不像後世基督徒(尤其在基督教變成國教,變成統治者的宗教之後)那樣,把建立千年的平等自由的王國推到死後,而是努力將之在現世實現,並且不害怕拿起武器反抗,「叫有權柄的失位,叫卑賤的升高。」(註十)
一個革命運動?
英國學者羅伯遜在所著的《基督教的起源》一書中,引述馬可褔音:「耶穌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人為我和褔音而撇下房屋,或是兄弟、姊妹、父母、兒女、田地,沒有不在今世得百倍的。就是在房屋、兄弟、姊妹、母親、兒女、田地,並且要受迫害,在來世必得永生。」(註十一)羅伯遜指出:馬可福音中,耶穌向信徒保證了今世的酬報,路加福音基本保留同樣意思,但刪去細節,而馬太福音則僅留下永生的保證。約翰福音採取最後一步,說耶穌的國不屬這世界。於是他接著指出:「我們在這裡可以見到從一個物質的人間天國到一個死後的神國的演進。」(註十二)這類的例子很多。
羅伯遜在他那本著作中這樣作總結:「四福音書的最古各層──由內証和『對觀福音書』的比較研究而証明是如此──追述了一個革命運動,這個革命運動先是由施洗者約翰領導,後來由拿佐拉派耶穌領導;目的在於推翻羅馬和赫羅德族在巴力斯坦的統治和建立一個人間天國,在這天國內,最先者將成為最後者,最後者將成為最先者,富人將被空手逐出,窮人將有充盈的好東西,並且獲得住宅和土地。」(註十三)
自然,我們不能說,耶穌是革命者這個論點,已經成為定論。這裡自然仍有大可爭議之處。但是,早期基督教徒,或至少其中部份,並不是順民,而是叛逆者,則可從文獻和歷史中得到証明。
早期基督徒的反抗精神,以後自然大為衰落了,但從未完全消失。在中世紀末期的托馬斯,閔釆爾仍然深深保存。他是位神父,與馬丁.路德同時。
恩格斯這樣形容他:「他深信天堂並非在彼岸;天堂須在此生中尋找。信徒的使命就是要把天堂即天國在現世上建立起來。」(註十四)他眼中的、要在現世實現的天國,就是一個財產共有,人人平等的社會。為了實現理想,閔釆爾不斷被迫害,但也不斷反抗,並最後在一次起義失敗中犧牲。
結語
今天不少知識份子做了基督徒,但可惜,他們所承繼的,不是那種革命的基督精神,而是一種主張「反對任何暴力」的、主張「愛你的仇敵」的姑息主義的基督精神。如果有一天,他們再發展為主張「一切有權勢的都是上帝所意旨的」的基督徒,那也是毫不奇怪的。因為這早有歷史先例。後期教會就是以這種路線背叛了早期教會的抗爭精神及無產階級立場。
今天中共的專制統治,比諸於當年的羅馬帝國,實在好不到那兒去。對於這樣的統治者,實在有需要重伸早期教會的反抗精神。中國(包括香港)的基督徒如果能夠繼承這種精神,實在比姑息主義強多了。這種精神,對於還沒有充份傳道自由的基督徒,對於廣大受壓迫人民,才是真正的福音。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五日
註釋:
註一:馬太福音,十章卅節
註二:路加福音,十二章四十九節
註三:路加福音,廾二章卅六節
註四:《國際基甸會》版本
註五:《香港聖經公會》版本
註六:《啟示錄》第十七章、十九章、第六章
註七:參看"Foundation of Christianity." by Karl Kautsky, Monthly Review Press, 1972 edition, New York.
註八:馬可福音第一章十四至十五節
註九:路加福音廿一章卅二節
註十:路加福音一章五十二節
註十一:馬可福音,十章廾九至卅節
註十二:《基督教的起源》羅伯遜,中譯本,三聯書店,一九八四年北京。頁98
註十三:同上頁116
註十四:《德國農民戰爭》,恩格斯。載於馬恩全集第七卷第4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