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心寧

《先驅》第71期，2004年（春）

讀房龍《聖經的故事》，描寫猶太人出埃及的一段令人感動至深。

摩西獲神喻，帶領受奴役的猶太同胞離開埃及。經過天降無數蝗蟲；遮天蔽日沙塵暴；所有埃及人長子遭擊殺等驚人災難後，筋疲力盡的法老王終於屈服，讓猶太人出埃及。猶太人自由了，但是，真正的嚴酷的考驗卻在出了紅海之後。猶太人在曠野中流浪了漫長的四十年。在上帝分開紅海讓他們步過時，他們歌頌上帝；但當面對沙漠討厭的酷熱與沙塵，他們忘記了上帝，不斷埋怨摩西，覺得新生活還不如挨埃及工頭鞭子的日子，嚷着要返回埃及。

房龍譴責奴隸制戕害人性，令人變成懦夫。他慨歎人性三千年來沒有改變：「人們總是不明白，為甚麼住在貧民窟的人總是不願意離開他們貧困潦倒的家，搬到西邊的開闊地帶去生活呢？（按：指美國早年的西部開拓運動）在那兒，不但人人都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而且還能把兒女培養得健康強壯。答案很簡單。這些可憐的人們早己習慣了相對舒適的城市生活，他們害怕去一個前途未卜的地方！」

當人面對壓迫，可以激起尊嚴抗爭，也可以走向卑微順從。一些人獲得自由之後，會對紛亂的世界感迷惘，無所適從，反而嚮往威權制度下不必用腦思考，這也可算是「逃避自由」吧。

因此，在台灣大選引發鎗擊疑雲和兩派對立後，我聽到有保守中產友人說：「看，民主有甚麼好處？」終於，找到了「逃避自由」的依據。

中國人受了甚麼詛咒？「五四」距今八十多年了，為甚麼「德先生」離我們還是那麼遠？一些香港人，特別是中產陣營中保守的一翼，對民主的觀點為甚麼永遠是那麼功利保守？

民主有甚麼好處？選擇民主根本就不是為了好處。她並非僅具器用功能，而是有獨立價值，也是基本人權。人有運用自由意志的理想，要求有自主權利，因此選擇民主。正如自由戀愛不一定能保障婚姻美滿，但舊社會裡千萬個鳴鳯和覺慧還是前赴後繼，為反抗盲婚啞嫁而抗爭，因為他們有勇氣用自己的大腦去判斷和選擇，也願意承擔後果，不管是甜是苦。

台灣人已在民主路上越行越遠，即使有陣痛，也會不斷成熟完善，例如怎樣加強法治杜絕黑金造票，怎樣訂定票數接近情況下的重點機制等。他們會羨慕香港有董建華和一國兩制嗎？美國上屆大選，也出現票數接近而需要重點，美國人有因此而羨慕香港和中國大陸沒有普選制度嗎？

民主對香港有甚麼壞處？過去六年民怨沸騰的黑暗日子是民主帶來的嗎？董建華先生等一眾庸官惡官是由民主機制產生的嗎？民主最大壞處不外是有機會選出一個白癡當特首，然後中途罷免他或五年後用選票趕走他。但現在我們是被迫讓一個白癡騎在頭上至少十年，然後再接受一個不知是白癡還是正常人管治，沒完沒了，無可選擇，不必動腦，全由中央和八百人選委會（成員包括李嘉誠、黃宜弘、曾憲梓、鄔維庸）代勞。要「逃避自由」的人最滿意，因為可以享受安穩，雖則是卑微渾噩的安穩。

不知道這些嘲笑台灣人有民主的港人有多少？希望為數不多吧。他們讓我聯想起一幅出埃及記的變異圖畫：當大部份猶太人步過紅海後，還有少數留在埃及。他們聽說出走的同胞遭受饑寒考驗，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跟隨。某天，他們挨完埃及工頭一頓鞭子，晚上獲派兩個大餅充饑，不禁落下幾滴滿足和感恩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