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期

莫斯科人質危機:一齣大戲的小插曲

李星

《先驅》第66期,2002年(冬)

20021023-26日在莫斯科發生了人質危機。幾十名自稱是“第29師敵後偵察營”的車臣遊擊隊員以綁架近千市民爲手段,提出“停火、撤軍、談判”三大要求。26日清晨,俄特工部門向人質和遊擊隊員施放了可導致人昏迷的毒氣,危機告一段落。到1031日爲止,據莫斯科衛生部門的官方數位,120名人質死亡,其中117人死於毒氣,另有45人靠儀器維持生命。50名車臣遊擊隊員陣亡。俄政府的不負責任,麻木不仁,是人質死亡的主要原因。施放毒氣後,特工部門封鎖現場約40分鐘,儘管五百多人躺在地上急待搶救。在現場待命的醫護人員沒有得到有關毒氣的通知;大部分中毒者是用公交車被送往醫院的,因爲車上沒有起碼的搶救設備,許多人就死在路上。一些急救車被派去裝運已死的人質,另一些急救車被迫同時搶救幾個人,可同時搶救六個人的軍用急救車連一輛也沒有被派到現場;各醫院分配任務不均,其中一家收到339個患者,人手、設備根本不夠,更主要的是這家醫院沒有毒理專家!全市最大的毒理研究中心只收到40個病人。當天公安部副部長瓦西裏耶夫還瞪眼撒謊:“毒氣云云,全是謠言;死亡原因是槍傷和過度恐懼”。紙包不住火,幾個醫院的診斷很快出來了,再加上死者中有西方國家公民,當官兒的只好招認下毒的事實。

人質危機激發了莫斯科和周邊地區的排外浪潮,莫斯科州州長很快宣佈會在短期內驅逐所有本州非法移民。據俄國會的專家估計,近十年來莫斯科和它的的週邊城鎮吸納了近四百萬主要是來自獨聯體各國的非法勞工,其中烏克蘭人就有一百多萬,阿塞拜疆人也有六七十萬。這些廉價勞動力不僅供養著大大小小的老闆、移民局贓官和警察,也是維持獨聯體各國社會穩定的一大因素,當真驅逐起來不得了。州長大人對此心中有數,但姿態不能不做:選舉快到了嘛!明年國會要換屆,後年是總統大選,選戰中以打“民族牌”,尤其是“車臣牌”爲主,已經成爲所有資產階級主流派系的共識。

1031號少數議員要求對人質危機做獨立調查,俄國會以222票對44票否決了他們的提案。一名親政府議員評論說“不是都勝利了嘛,還查什麽?!”。

人質危機的背景━━戰爭和石油

1999年爆發的車臣戰爭,使打著愛國旗號的普京上了台(參看“先驅”N55“1999年肮髒的秋天”)。今天,它越來越成爲普京當局的麻煩。俄總參謀部承認,三年來總計有包括6名將軍在內的4500名軍警喪生,8千人受傷;而據反戰團體“士兵母親委員會”的材料,實有1萬人戰死,兩萬受傷。車臣軍民的傷亡,對官方來說一直是個避諱的話題,俄新聞界估算,死亡人數在十萬左右。高昂的軍費(2002年的國防開支是1999年的4倍,達一百億美元),像個無底洞,吞噬著相當部分的國家稅收。新的重大恐怖事件正好可以爲戰爭的延續提供藉口,儘管對普京個人來說,這種政治手法無異於飲鳩止渴。

與此同時,一度在車臣民衆中頗有威望的抗俄遊擊運動,日子也不好過。俄軍用頻繁的掃蕩和焦土戰術(在哪個村莊發生戰鬥,就把哪個村莊夷爲平地),對義勇軍衆家頭領的收買、暗殺,以及大量使用特種部隊,已經大大削弱了遊擊隊的力量。造成抗俄軍失利更爲根本的原因,是許多遊擊隊魚肉民衆、濫殺無辜的土匪行徑。越來越多的車臣群衆發自內心的說:“我恨俄國鬼子,可我更恨那些殺我們,搶我們的自己人”。是俄軍的殘民政策和“從頭頂爛到腳心”的腐敗,逼著部分群衆留在抗俄運動裏。車臣下層指戰員焦躁的拼命心理也越來越普遍,劫持人質的遊擊隊長在記者採訪時說:“……大夥要求來(莫斯科)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是來死的”,他今年29歲,已經打過8年仗,爲從未去鄰國避難而自豪,而他的“第29師敵後偵察營”是由寡婦、半大孩子和一批作戰多年的老兵組成的。

無論年青的“營長”自己怎麽看,他和他的戰友僅是一盤棋裏的一粒棋子而已,真正下棋的人絕不是他們。20029月底,在美國休斯頓市招開了俄美能源峰會,就中東和里海石油、天然氣開發問題討價還價。一番交涉後,幾乎是不歡而散。俄方提出,如果它支援美國對伊拉克動武,後者應該向它開放石油市場,美資代表“原則上不反對”,但由於輸油能力有限,短期內俄資還是不可能全力開發美國市場。莫斯科的能源巨頭們希望美資在全面佔領伊拉克以後,遵守“利益均沾”的原則,保護目前俄資在伊的既得利益,以及可能的進一步擴張。在對哈薩克斯坦石油天然氣資源的瓜分問題上,俄資承認美資在中亞的霸主地位(美資僅在哈薩克斯坦的直接投資就在一百多億美元以上,遠超過俄羅斯),但也不肯放棄多抓幾口肉的機會,比如說對成吉斯大油田的開採權。里海石油的開發和運輸,更被俄資視爲國脈所在。雙方的談判陷入僵局。

過去中亞和高加索地區沒有單獨的油氣管道,向國際市場出口全靠俄羅斯轉口。多年來俄資憑藉這種壟斷地位,低買高賣,轉轉手就是幾倍的利潤。俄天然氣頭號壟斷集團“天然氣工業”前任首腦瓦黑列夫曾揚言:“土庫曼斯坦人要是不想啃沙子,就得同意我們出的價錢”。近二三年來,在美資支援下,中亞和高加索諸國領導人開始商議修建阿塞拜疆—格魯吉亞—土爾其的石油管道。它總長度1790公里,總值三十億美元,日輸油能力一百萬桶。這一方案的落實,馬上會極大地打擊俄國能源出口在國際市場上的份額,俄資的眼睛都紅了。破壞、阻撓新的運輸線,成爲普京當局的頭等大事。

柿子專撿軟的捏。今年九月份以來,以“格魯吉亞庇護車臣恐怖組織”爲由,俄國政府、大衆傳媒開始連珠炮似的爲入侵格魯吉亞作輿論準備,俄南方部隊也在積極調動,軍方的大人物們在電視採訪中唾沫星子亂飛:“我們包了!沒問題!”。一切,與1999年第二次車臣戰爭爆發時,是那麽驚人的相似。話說回來,說服厭戰情緒擡頭的群衆,卻不是那麽簡單的,對美國更得有個過得去的說法,要知道,911之後,“反恐”的美軍已小規模進駐格魯吉亞。莫斯科人質危機,正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發生的。

誰是幕後操縱者?

對這個問題有各種猜測﹕

━━俄羅斯特工部門。持這一看法的是“communist.ru”、“1917.com.ru”等左派電子刊物,他們認爲,人質危機前,俄輿論界敦促和平談判的呼聲正在高漲,再加上對格魯吉亞動手的官方宣傳工作也有點做不下去了,因爲三年前入侵車臣時吹牛說是“閃電戰”,結果仗打到現在。普京當局與當時莫斯科居民樓大爆炸的曖昧關係,已被越來越多的事例所證明。俄安全部對車臣義勇軍的全方位滲透是衆所周知的,人質危機中的一系列疑點,引人深思:遊擊隊既然到了莫斯科,不襲擊防守十分薄弱的國會或是其他重大部門如外交部、財政部,而是跑到一個四面是玻璃的文化宮去劫持音樂劇觀衆。這麽大的動作,花費了巨大的財力,安排幾十個人到敵國的首都,能不走漏風聲,保密工作看來十分出色,行動本身卻極爲愚蠢,只會重新激發俄社會的愛國排外情緒。爲什麽?

━━美國安全部門。持這一看法的是一些資產階級分析人士。他們指出,美國要順利對伊動武,並不是那麽簡單的。歐洲資本的主流公開反對,二三流的地區性大國如俄羅斯、中國等等都在使出吃奶的勁兒趁火打劫,挖美國勢力範圍的牆腳。所以,輿論動員對美資來說,就更是重中之重了。客觀上講,人質危機和印尼巴裏島爆炸事件一樣,使美國的世界反恐宣傳增加了一張好牌。爲了避嫌,美特工部門與車臣遊擊隊的間接聯絡一向是通過親美小兄弟如土爾其、巴基斯坦、沙特等國進行的,但這種聯絡一直沒斷。

━━軍方反普京勢力。親俄聯共的分析機構“國家戰略理事會”認爲,人質危機的贏家是軍隊和安全部。他們對三年前捧普京上臺的葉利欽家族早有不滿,而普京對葉系財團的庇護,也使軍特系財團的利益不能充分得到承認。普京對車臣問題本有悄悄議和的動向,人質危機後這一思路只好放一放了。這也意味著軍隊和安全部高層可以繼續從源源不斷的戰爭開支中獲取豐厚的油水。普京在民衆中的鐵腕形象在危機後更加的搖搖欲墜,他也只有更加依靠軍特系的政治支援。

不管真凶到底是誰,一件事是千真萬確的:東西方帝國主義在對國際市場和原料來源狂熱地重新劃分勢力範圍。而民族問題,同一百年前一樣,往往成爲資本家發動掠奪戰爭的重要藉口。

工人階級與民族問題

1991年車臣的獨立運動,是蘇聯資本主義復辟大潮的一個浪花。正因爲車臣獨立是在開歷史倒車的前提下産生的,它的確帶有深刻的反動性和破壞性。如果說在“明確産權”的私有化政策下,原蘇聯工業被摧毀了三分之二,在車臣則發生了百分百的非工業化:原本不多的一批石油加工企業被三下五除二拆卸變賣。1992年後,有規模的工業在車臣就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修理部門和建築業,戰爭更是一拳打碎了殘留的工業企業。

做爲一個資本主義世界的小國,車臣不可避免的成了國際間不同資本集團爭鬥的籌碼和戰場。獨立後它一直處於俄羅斯經濟圈的絕對控制之下,連本國貨幣都沒有;在1989-1993年間,通過積極參與對原蘇國有資産的瓜分,家族互助型的車臣資產階級發迹和壯大起來了,它的活動空間主要在車臣境外,在那些有大工業的地方,首先是俄國。事實上,車臣資產階級可以看作是俄羅斯資產階級的一個血肉相連的組成部分,它僅在莫斯科就控制著爲數衆多的不動産,比如旅館、商貿中心、寫字樓等等。這又是車臣獨立國家的一大特色。就拿霍•努哈也夫來說,他是車臣老資格獨立運動理論家,上世紀70年代爲此坐過班房。1991年後他曾任杜達耶夫政權安全局首腦,長期扮演莫斯科車臣裔工商界協調人的角色。這個超級車獨領袖在1999年大模大樣地當選爲親政府的俄羅斯民族主義社團“歐亞大陸”領導人之一。其實,太陽並沒從西邊出來,成爲俄國資本重要的一員之後,車臣資本事實上不再支援獨立路線。存在決定意識。

與此同時,土爾其、英國資本對車境內政治上層的影響也在深入,他們看中的,當然不是車臣那點石油,而是把它做爲跳板,實現對高加索、富饒的俄南方省份和西伯利亞的經濟滲透和政治控制。站穩腳跟的俄國資本,不甘示弱地反擊著競爭對手。利益的衝撞在六年裏引發了兩場戰爭,現在又醞釀著新的,更大的流血。

俄聯共副主席緬立尼科夫危機過後盛讚特種部隊“幹得漂亮”,俄聯共主席久甘諾夫在人質危機在前夕向記者談話時表示,他的黨就車臣問題有自己的方案:“設立一名強有力的副總理,專門抓車臣事務,在他的領導下建立有決策權的工作組,負責重建和政治解決軍事衝突,並下大力氣消滅三大社會毒瘤:奴隸買賣,毒品走私和腐敗”。說得頭頭是道,跟真的似的。這類“救國方案”的致命傷,是不說明“誰”來實現它和“爲什麽”要實現它。正因爲車臣問題牽扯到俄統治階級內部不同利益集團和多方面國際資本的複雜鬥爭,才會這麽千頭萬緒,哪兒是派個“工作組”就能擺平的?

老久對此心知肚明,但姿態不可不做,他的方案是給選民看的,這才是要害。

俄聯共以外的左翼運動看來還沒有走出它的黑暗時期。對生活提出的每一個重大問題,它連在嘴頭上都越來越招架不住了。人質危機發生後,共産主義工人党擺出“打死我也不說”的態度,一言不發;其他組織也是如此,反正不表態就不會出錯,先緩緩吧。託派組織“工人民主”佔據了片面的和平主義立場,參加了自由主義者支援車臣獨立的“反戰委員會”。1029日,“工人民主”在“反戰委員會”的代表洛赫發表文章,爲車臣獨立張目:“……從車臣撤軍,就可以把軍費用在社會性開支上;工農家庭的子弟就不必上戰場去送死,莫斯科的市民就可以重新在街頭安詳散步,不再有恐怖的氣氛。相反,戰爭的延續等於新的傷亡,更多的軍事開支,種族歧視,排斥外來勞工,新聞檢查,在歐洲的孤立(請問這對俄國工人有何相干?李星注),經濟衰退,普京個人獨裁的傾向進一步加強”。洛赫聲稱反戰就是“革命的馬克思主義”,好象只要不打仗俄羅斯就跑步進入共産主義了。“工人民主”和資產階級反戰派混在一起,目的是以此發展組織,所以一步步接近自由主義者在戰爭問題上的立場。

對於革命工人運動來說,民族問題,的確是一個牽扯到大是大非的問題。世界進入帝國主義時代後,工人階級的根本利益就是儘快掌握政權,實現向無階級社會的過度,工人革命也從此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一般地說,革命工人運動有兩項主要任務,一是積極參與無産大衆以改善局部眼前利益爲目的的日常鬥爭,提高運動內先進工人的鬥爭水平和組織能力;二是不斷的指明鬥爭方向是工人革命,發展先進工人和基本群衆對根本利益的認識。當一個國家的少數民族産生以反對民族壓迫、追求獨立或自治的運動時,本地的革命工人運動首先要把握“永遠不支援資本家政府”的立場,說白了,老闆們做任何一件事都是爲了維護他們的統治。資產階級國家機器對民族分離運動或鎮壓或承認,都是出於怎樣更好的保全本階級利益這一立場。

革命工人運動不在政治上支援少數民族的獨立,因爲國際資本早就牢牢控制著全世界,獨立本身絲毫不意味著少數民族地區社會經濟生活會自動發生什麽改善,一切取決於新獨立國家在資本主義世界勞動分工體系中的位置。然而,正因爲必須隨時揭露資本家政府的階級本質,革命工人運動更不會支援本國資產階級對獨立運動的打壓,或是轉彎抹角的“有限”支援某項具體鎮壓行動,比如“反恐”,又或是不正式表態,對鎮壓持默許立場,又或是不直接觸及“統獨”問題,卻大談特談獨立運動的非無產階級性質,少數民族的不開化、有待“啓發民智”,外部帝國主義的插手等等,以貌似馬列的語言幫助本國資本愚弄工農,首先是那些同情社會主義的左派群衆。凡此種種,都是喪失階級立場的表現。相反,革命工人組織有責任公開、詳盡的向左派群衆解釋,本國資產階級鎮壓機器遭受的每一次失敗,都是老闆的失敗。

某些民族分離會導致原宗主國和新誕生國家的嚴重經濟災難,新的民族仇殺和內戰,宗主國的無產階級可能會因此陷入排外、沙文主義狂熱中,新誕生國家可能的工業崩潰必然引發當地工人階級的流失、退化。在這樣的事態發展被預見到的情況下,革命工人運動仍不會支援本國資本鎮壓獨立運動。因爲,階級社會的客觀矛盾發展變化,絕不隨革命者主觀原望而轉移,我們並不想天下大亂,越亂越好,我們只是堅持工人階級的立場,以完成社會革命。支援鎮壓獨立運動,也許會在一段時間內保存工人階級的數量,但他們中先進的一部分卻會因此而迷失方向,一步步掉入排外、沙文主義泥潭裏,結果是一樣的,但革命工人組織一但搭上階級合作的賊船,是極難回頭的。

中國大陸的左派急需明確它對本國幾大民族分離運動的立場。本文抛磚引玉,談的是個人見解,希望聽到更有見地的聲音。

31/10/02/

分類:第66期, 俄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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