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六聯合行動”日
《先驅》第66期,2002年(冬)
2002年9月16日,烏克蘭幾大反對派政黨聯合發起的“和平起義”正式開始。首都中央的“歐洲”廣場上聚集了大約五到七萬人,行動指揮部選擇的戰術,是以無限期集會的方式逼迫現任總統庫奇馬下台。一天當中,抗議骨幹們除了在高音喇叭裏吼著“禍國殃民!……你不下台誰下台……”之外,就是忙於在總統府周圍架設帳篷,準備過夜。庫奇馬也不含糊,早早出國訪問去了,國內大小事託付給公安部長和總統辦公廳主任兩人處理。17日早晨五點,公安部直屬的反恐怖大隊開入市中心,對守夜的帳篷營地迅速清場。在近千名守夜反對派分子中,抓了六十多個,多爲外地趕來的共產黨青年。被抓的人全被送到幾個公安分局看押,少不了一頓修理。以後幾天的局勢相對平穩,9月24日反對派又集結了五千來人,要求與已回國的總統對話。幾番僵持後舉行的對話沒什麽結果,反對派隨後宣佈在十月中旬再發動“第二波”行動。從16號到25號,全國各地都舉行了反總統示威、遊行、請願活動,反對派吹牛說有二十幾萬人參加,據烏克蘭左派分子的互聯網通訊報道,人數在幾萬人左右。
背景與動機
近兩年來,現任總統庫奇馬主要依靠東部能源—冶金工業集團的支援,而東部工業與俄羅斯經濟一直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因此,庫奇馬對俄資做了不少讓步,使後者在烏能源、化工、市場逐步居於領導地位。俄資的大力滲透,引發已先來一步的美資、德資的強烈不滿,從而激起2001-2002年間烏政壇的連串街頭暴力事件和議會紛爭。本來,庫奇馬家族在多方爭奪烏克蘭市場的國際競爭中,明智地選擇了“維持會長”的角色,不論哪路皇軍開進來,他都是淨水潑街,夾道歡呼。哄高興了洋大人,庫總統才能專心搞好壓榨本國勞工和打擊各色反對勢力這兩件事。然而,一仆三主的活兒並不好幹,冷落了哪一位都不得了。近一年來,各有背景的烏克蘭共產黨、烏克蘭社會黨和“吉瑪申科同盟”與總統三日一小鬧,五日一大鬧,他們也構成了這次“九一六聯合行動”的主要力量。
共產黨的後台,是俄羅斯的能源壟斷資本。今年8月31日烏共中央全會通過了名爲“目前形勢的分析和我黨的任務”的決議。決議中說:“今天的烏克蘭政權和經濟要害部門完全掌握在大資本家、新興大農莊主以及腐敗官吏手中……烏共現階段的任務是爭取民主,只有這樣,才能爲實現我黨的戰略目標創造出更好的條件。現政權已經無法改良,只有推翻它,才能避免亡國滅種的厄運”。決議爲九一六聯合行動提出下列目標:1/總統下台;2/提前舉行總統和議會選舉,成立“人民政府”;3/修憲,建立議會主導的共和國,削減總統許可權;4/推行誠信政治,保證乾淨的選舉;5/降低市政服務收費;6/償還所有拖欠工資和退休金;7/最低工資應與最低生活指數挂鈎;8/恢復被廢除的社會福利;9/償還民衆在1992年價格改革後損失的原蘇銀行存款;10/主要工業部門國有化;11/禁止按現行土地法出售土地。在對各下級組織的相關通知中,烏共中央表示“在條件許可的地區,可增加促進俄羅斯與烏克蘭恢復統一、確立俄語在烏的官方地位、反對加入北約等宣傳內容”。
烏共的宣傳口號裏,花架子很多,空頭支票很多(僅一項償還原蘇銀行存款就需幾百億美元),實實在在的內容只有削減總統許可權和建立議會主導制兩項。對共產黨上層人物來說,議會權力大小直接關係到他們爲各工商集團利益進行遊說的能力,此外,新選舉法的頒佈實施已在今年三月國會選舉中,使得烏共的得票率雖未下跌多少,入圍的議員卻減少了一半,所以共產黨誓死要廢除這道法律。庫奇馬對非嫡系資本家集團的打壓,也早讓包含烏共在內的多數資本家集團的政治代理人十分惱火了。
烏克蘭社會黨走的是親美路線,主張“與歐盟整合,建設文明市場經濟”,長期同親俄的烏共唱對台戲。“吉瑪申科同盟”的靈魂人物尤麗婭•吉瑪申科是原蘇共的二流太子党(她曾是烏克蘭一個州委書記的兒媳)出身,她以權賺錢,1992年後成立了專作天然氣買賣的大公司,又很快以錢買權,當上了主管能源的副總理。對吉瑪申科個人財産有不同的說法,但都認爲在十多億美元以上。吉瑪申科出來攪這趟反對派的渾水,是因爲她發財期間得罪人太多,號稱“我是流氓我怕誰”,犯了衆(資本家們的)怒,幾乎要被當成腐敗“大老虎”來打。吉姐心一橫,乾脆大搞反對派政治,希望以此逃過經濟犯罪的指控。
運動開始後的二十多天裏,上街的主要是烏共的基本群衆,社會黨以兩美元一天外帶管飯僱人參加集會。一般群衆忙於儲備過冬的土豆、醃黃瓜,對“救國”繼續保持多年來不聞不問的老習慣。
工會的反應
與政府親密合作的“烏工聯”是全國最大工會,它在今年夏天就明確聲明“不認同少數人策劃鬧事的活動”。相反,有西方背景的“獨立礦工工會”和“自由工會”積極地出人出力,以便爲倒庫運動增加一點工人階級的油彩。
在八月底發表的公開信“礦工心聲”裏,“獨立礦工工會”指出,僅今年頭8個月拖欠礦工工資總額達到兩千三百萬美元;而多年累積的退休金拖欠總額,也已達七千多萬美元。在煤炭生産總額下降的前提下,今年頭8個月死亡礦工超過二百人,高於去年同期30%。公開信要求“按時爲礦工開支並提高工資,清除拖欠款項,停止裁員和關閉礦井的政策,停止煤改氣的能源政策,增加國家預算對煤礦的財政補貼,制止目前煤礦企業私有化過程中分光吃淨的傾向”。“自由工會”主席,國會議員M•瓦雷涅茨是“吉瑪申科同盟”幹將之一,出任首都集會現場指揮之一。對工會組織的動作,政府很緊張。9月13日,能源部和公安部招開聯席會議,要求出席的各煤礦企業負責人分片包乾,取消職工休假,堵住礦工進京的人流。9月14日,“獨立礦工工會”的一批幹部被烏安全部拘押調查。幾個産煤要地的交通被安全部臨時管制,9月15日,抵達首都的部分工人又在車站被拘留。
烏克蘭當局幾年前成立了數個負責勞資溝通的機構,專門安置較有戰鬥精神的工會幹部。自8月份以來,國家安全部人員同大批煤礦工會幹部舉行了多種形式的座談會,先後有二十多人得到不同名目,待遇優厚的閑差。就這樣,原定一千人的進京隊伍,9.16當天只剩百多人到場。與此同時,國家安全部也對共產黨的區委一級幹部大量傳訊,但以心理壓力爲主。
極右組織的加盟
9.16倒庫運動裏,極右分子也很活躍。強大的半地下法西斯組織“烏克蘭民族大會—烏克蘭民族自衛”正式加盟吉瑪申科的旗下,派出大批戰鬥隊員充當現場糾察。另一個較小的“烏克蘭兄弟會”以法西斯運動中的左派自居,提出了“一切權力歸罷工委員會”的口號。
國際資本的反應
9月24日,美國政府藉口烏克蘭“有可能”向伊拉克出售過軍事裝備,而對烏實施有限制裁,包括凍結原來許諾的五千五百萬美元貸款。同日,俄羅斯駐烏大使切爾諾梅爾金指責庫奇馬政權“無能”,才造成首都一片混亂。一個對庫政權低調的國際孤立悄悄形成。應該說,東西方帝國主義並不是非要換馬不可,讓它們惱火的,是庫奇馬的騎牆態度。比如說吧,能源系統私有化,是烏國民經濟中所餘不多的幾塊大肥肉,僅油氣管道一項,就被業內專家估價爲一百六十億美元。在如何瓜分這塊肥肉的問題上,美資和俄資頂牛,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庫奇馬就是不給個痛快話。9.16倒庫運動對國際資本來說,是發給庫先生的一個最後警告。
共產黨內部的反應
在連日活動中,沖在前頭、挨打的,主要是共產黨的幹部群衆,他們頭頂著歐洲聯盟的旗子,受著“仇共、恨共”的極右戰鬥隊員們保駕,聽著億萬富婆吉瑪申科“保衛民主”的演講,很難不産生反感和疑慮。怎麽辦呢,做思想工作!
8月12日,烏共的筆桿子之一匹哈洛維奇在黨報之一“工人階級”上撰文,爲9.16倒庫運動造勢。他寫道:“(即將到來的)倒庫運動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由左翼和右翼反對派組成的廣泛聯合,目標是打倒庫奇馬政權。所以運動的參加者不僅有左翼(烏共)、中派(社會黨),還有右翼和極右派。不消說,類似的政治結盟讓許多同志感到古怪,不自然”“烏共的根本任務是消除資本主義,社會黨想改良,吉瑪申科那些人想加強資本主義對人民的剝削。我們唯一的共同點,是都同意在推翻庫奇馬的過程中,可以不局限於和平手段”。一旦運動成功,“共產黨確實可以得到若干好處,但勞動人民連這一點好處也分享不到,因爲資本對人的剝削是不以統治方法向民主制度轉變而停止、緩和的”。那麽左派到底要不要參加進來呢?匹同志亮了底牌:要的。因爲“只有動員起千百萬群衆,才能完成我們的根本任務,也就是推翻資本主義”。爲何9.16運動就能“動員起千百萬群衆”,匹同志不予回答。話說回來,他不肯說的,烏克蘭的托派替他說了,下面就會提到。
“工人階級”刊載的另一篇署名文章“爲誰奔波爲誰在忙”,提了三個“左右聯合”的理由:““1/烏共可以對那些已經有所覺悟,並開始抗爭的群衆做社會主義宣傳;2/群衆可以看到非議會鬥爭這條道路的存在;3/庫奇馬下台,可振奮民心”。到目前爲止,上街的都是烏共和其他政黨的基本群衆,真的是沒啥新面孔可供宣傳的。“非議會鬥爭這條道路的存在”不但群衆看不到,連運動頭腦們也未必看得到:社會黨二號人物早在九月初就向國家安全部申請爲五名反對派領袖提供“特別保護”,以防止在運動期間出什麽差錯。
共產黨內專門負責工運的“全烏工人同盟”在7月29號的宣言上,進一步闡明了烏共的立場:“9.16運動應該成爲清算寡頭統治的第一步。……清算寡頭,就不能不剝奪他們的經濟基礎,所以工人階級應該在舉行罷工的前提下打出國有化的口號。工人委員會和罷工委員會應該組織自己的政府,以避免企業再次落入資產階級的手中……只有工人階級的積極參與可以確保鬥爭的勝利,我們呼籲工人兄弟全面投入到9.16運動裏來!”。“全烏工人同盟”主席克拉夫丘克也撰文呼籲,他一面承認“烏共在工人中的影響還很薄弱,而工人又只關心工資和保住工作,不太可能回應我們的號召”,一面反復強調工人階級對民主革命成功的重要性,所以“一定要幫助工人階級起來,投入到運動中去”。
托洛茨基派的反應
托派國際組織之一“擁護建立工人國際委員會”獨聯體支部烏克蘭分部“工人抵抗”,是烏最大的托派團體。在9月16日散發的傳單上,“工抵”提出了自己的要求:“1/總統下台;2/建立議會主導的共和國;在工人組織的監督下改選議會;3/取消一切對集會自由的限制,4//取消一切政黨登記的限制;5/取消勞動惡法;6/保障每個人免費醫療、教育的權利;7/在工人組織的監督下對銀行、交通、通訊、重工業實行國有化”。在9月19日發表的政治聲明中,“工抵”先是詳細描述了資本主義復辟後的種種慘狀,然後指出“庫奇馬當局苟延殘喘的時間越長,向跨國公司和金融組織開放國內市場的程度就越深,各項民主自由權利也會日益窄化,弱化,這些趨勢,都是國際帝國主義樂於看到並極力推動的”。在此情況下,“工抵”認爲“革命的馬克思主義者必須當仁不讓地保衛烏克蘭的民主自由權利”。接下來,聲明談到了要害:“災難深重的危機不可能不激起大規模的群衆抗議運動”,“令人遺憾的是,運動領導人爲了顧及右翼盟友的態度,國有化等社會要求提的含糊不清,這就疏遠了許多潛在的工人支持者”。這裏明顯指的是9.16運動和烏共。
在“無產階級與它的近期任務”一節中,“工抵”強調“歷史經驗告訴我們,經過一系列嚴重的失敗後,無產階級一般會處於消沈的狀態裏,把希望寄託在改良主義黨派上,……無產階級擺脫改良主義幻想的唯一途徑,是通過自我組織和群衆鬥爭,通過一場場爭取權益的局部勝利。參加9.16運動,……工人階級有可能擺脫消極,增進組織團結,積累階級鬥爭經驗,爭取到一些新的民主自由權利,改善物質生活。……只有工人堅決起來,自己掌握領導權,才能讓鬥爭不中途停頓……”。
在“革命的馬克思主義”一節中,“工抵”痛斥了非主流左派中關於9.16運動是“狗咬狗”的說法:“這是徹頭徹尾的投降主義,只會增加工人中的消極情緒”。
烏克蘭現在的秋季政治風波,是在國內工人運動持續低落的背景下發生的。雖說連續兩年經濟大幅增長,但失業問題仍極嚴重,兩千八百萬勞動人口中,七百萬人被迫出國打工,事實上,年青一代的烏克蘭工人階級大部分散落在俄羅斯、白俄羅斯、西班牙和葡萄牙等國打黑工,他們同本土的政治生活是脫節的。兩年來俄羅斯工運的嚴重萎縮,近一步打擊了烏克蘭不多的工人積極分子的士氣。烏共作爲9.16運動的發起者之一,對工人階級和其他群衆的狀態,是一清二楚的:根本不會有什麽人民起義。9.16運動對共產黨來說,有三個現實的目標:一是履行俄資的指示,向庫奇馬施壓,二是爲自身爭回部分失去的資源,防止總統一派繼續蠶食烏共地盤,三是安撫黨內以“工總盟”爲代表的一派勢力,以便在工運或更廣泛的抗議運動確實高漲後,爲共產黨留一條搭(工運)車的梯子。
烏克蘭的大部分非主流左派都批評“工人抵抗”犯了明顯錯誤,把一個只有政治積極分子出席的活動定性爲由資產階級和改良派把持領導層的群衆抗議運動。來自盧崗茨克市的左派記者尤•達庫金把“工抵”的決議形容爲“不好笑的笑話”,他指出9.16運動和群衆運動實在是不相干的兩樣東西,“工抵”爲何要如此牽強附會地去解釋當前形勢,他難以理解。
“工抵”的戰術是上級在倫敦爲他們制定的,以打入群衆性改良主義政黨和運動爲手段,“一口一口”地擴充力量。正是在這一路線指引下,“工抵”迫不及待地到處找“群衆性改良主義政黨和運動”,現在找到大富婆吉瑪申科頭上來了。問題是群衆運動不是偶像明星,它的出現具有深刻社會原因,炒作是炒不出來的。
那麽,如果9.16運動真的有廣泛群衆基礎,“工抵”的決議是不是就沒有問題了?
無產階級起來反抗,不是因爲聽了誰的宣傳,而是生活逼出來的。革命工人組織的日常具體工作,是培養、發展先進工人、青年的階級意識,組織他們參與群衆鬥爭,以此逐漸打造社會革命需要的骨幹先鋒。假設一部分工農追隨9.16運動起來推翻現政權,“工抵”首先應該向他們宣傳自我組織的重要性和運動領導層的真實意圖。參與對企業的佔領,推動工人代表會的出現,主張立即緩解那些最迫切的生活困難比如住宅取暖,都會促進無産大衆階級意識的提高,和對階級利益的認識。“工人抵抗”的決議談的不是這些,或說幾乎不是。工業國有化,擴大民主權利,廢除一些對工會不利的法律,這幾條要求的落實無疑會改善改良主義流派的外在環境,但試問對革命工人組織來說,是加強無産大衆自我組織起來重要,還是替有氣無力的改良派打下手重要?“在工人組織的監督下改選議會”,更是個登峰造極的錯誤觀點:有那麽強大的工人組織,要議會幹嘛?
烏克蘭群衆還沒有起來,“工抵”也不是有影響的組織,所以對錯與否,好像都是空對空。現在來講,是這樣,但類似“工抵”這種對機會主義的理論包裝,爲將來留下了隱患,也是最值得警惕的。
10/9/01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