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莫斯科)
《先驅》第62期,2001年(冬)
反全球化運動開始「西風東漸」。
本文報導了在俄國左派初步發起的反全球化運動中,一些鮮為主流媒體所注意的新動向。
中國入世的消息傳到莫斯科以後,俄高官顯貴忍不住大發議論。杜馬下屬的經濟政策與自由企業制度委員會副主席阿克薩克夫認為中國政府簡直是天縱英明,為自己在世貿創造了特殊條件,俄國要跟緊。中國政府具體英明在什麼地方,阿副主席含含糊糊不肯講。今年十月三十號在“達沃斯經濟論壇莫斯科巡迴例會”上,普京確認“儘快加入WTO是我國政府優先考慮的幾大問題之一”。俄政府稍後預測2004年爲入世年。
代表大資本的“俄羅斯工商業人士聯合會”副理事長尤爾京斯十一月初證實:“雖然大部分業內人士對入世樂觀其成,仍有三分之一的實業家強烈反對”。抵制入世的包括飛機製造業,汽車工業,軍工集團。俄冶金工業壟斷企業之一“俄鋁集團”總裁,葉立欽家族商界爪牙之一的捷利帕斯卡表示反對倉促入世。他說:“把國內市場過快向世界全面開放是危險的,因為這會打擊某些民族工業部門。……我們的政府早就應該制訂明確的工業政策,全心全意依靠和扶助那些巨型支拄企業。必須鞏固哪怕四五個對國民經濟的穩步增長必不可少的工業部門”。受世界經濟衰退的影響,俄鋁集團於九月把職工平均工資削減了23%。捷利帕斯卡為首的一批冶金巨頭十月初給政府寫信,懇求對冶金業實行減稅(出口稅,交通稅)讓利政策,很快獲得總理卡西揚諾夫肯定的答復。2001年俄羅斯工業平均生產率是美國的12%,德國的18%,法國的16%,英國的23%。俄羅斯出口產品中只有7.5%是工業製成品,其他都是原料和半成品。在農業領域,俄政府全年農業補貼撥款僅兩千三百萬美元,相比之下,美國撥款數額為一千三百億美元。“原料強國”(現總理卡西揚諾夫語)俄羅斯的大資本確實還沒有下入世的最後決心。
十一月十六日,軍火工業重鎮圖拉市召開了中部地區工業會議。來自十二個州的資本家們紛紛對入世的主旋律大唱反調,他們指出:中部的石油天然氣,森林,鑽石,黃金等自然資源很少,中部工業主要是複雜機械製造,化工,冶金。他們企業產品的主要特色就是質量低,價格也低,靠著能源開支小,工資低混日子。想入世,國內石油產品,天然氣,煤炭,電力價格至少應該上漲兩到三倍,緊跟而來的自然是工業品價格的相應上漲,而最終那些高耗能的機械製造廠和化工廠也就順理成章地紛紛破産。與會人士認為俄國如在兩年內入世,全國二分之一,而中部地區三分之二的工業企業都會遭此厄運。會議所在地圖拉市就是典型的高耗能工業城市,無怪乎主持會議的圖拉州長,共產黨領袖斯塔拉杜勃采夫罵自由派挖祖宗墳頭。吐了半天苦水以後,資本家們承認,“入世是早晚的事,不是入不入的問題,而是怎麼入,何時入的問題”。他們建議在七到九年內分階段進行入世的準備工作。
眼看上頭忙乎著“入世”,“與歐洲整合”,“全球化”,那些俄羅斯聯邦共產黨之外的左派又不甘寂寞地動起來了。這回是“反全球化”。九月二十號黨外左派出人,俄聯共出錢,以“反資本主義—2001青年進軍行動”的名義,小鬧了一番。三百多來自首都和相鄰省份的毛派,托派,無政府主義者,“民族–布爾什維克”們吼著“我們的祖國—蘇維埃聯盟”,“列寧,史達林,古拉格”,“列寧,托洛茨基,契卡”,“掃平車臣”,“本拉登萬歲”等自相抵消的口號沿著京郊公路直奔市中心。二十一號,“反全球化”分子於中央政府窗下舉行集會,聲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行,世貿。警方出動兩千幹員到會捧場。聲討會開過,大夥急不可耐地竄回家裏上網聊天,通報海外領導和本國外省土包子,嘲諷“鄰居”在活動中醜態百出,丟人現眼,吹噓自家偉大勝利。
黨外左派的目的,是借反全球化的西風,重整旗鼓再出發。俄聯共(主要是中央書記處青年問題組)的目的,是設法操縱可能出現的本地反全球化運動,吸收青年積極分子,充實党的中下層幹部隊伍。俄聯共舊有青年團莫斯科組織領導班子腐化得可觀,八月份剛剛被黨中央以“酗酒”“貪污”“搞垮組織”等罪名撤換。既然大家都想從反全球化的稀湯分一勺,嘴多湯少,神經緊張也是正常的。其實到現在為止,西歐反全球化運動的支援階層(失業者,學生,小資產者比如農場主)在俄的同類,完全沒有出手的意思。只有一小撮左派在空地上蹦跳。歐洲的反全球化運動是近十年來潛在的社會與政治危機的產物,儘管表面花裏虎哨,領導層卻是些財雄勢大的人物。這個運動以具體目標來講,是老改良派的翻版;至少在九一一以前,它的手段是靠不斷製造轟動效應來吸引傳媒(或者可能兩者是互相配合的關係)。它的前途在目前新老帝國主義重新劃分世界市場的大背景下,是很不清楚的。俄國的黨外左派根本不願思考這些大問題,它把反全球化運動當成一個解決自身組織危機的救命草,僅此而已。半年來,黨外左派的小組織忙於誰是反全球化在俄正統的爭鬥,在許多瑣碎小事上鬥嘴,而組織萎縮的現狀仍無改變。俄聯共謹守“群眾運動乃萬惡之本”的誡條,各處執政的共產黨員州長打擊動亂苗頭,不遺餘力。前面講過,資本家在圖拉市開會議反對倉促入世。正是在圖拉,十月中旬一百多青年集會抗議,要求解散WTO。共產黨的市長派警察捉他們,共產黨的州長講話,說是“特務”。俄國資本家的某些政治代表怕群眾怕到這樣,也難怪這幾年西方老大哥歎息他們不爭氣。
與此同時,正宗的反全球化運動組織者並沒有忘記俄羅斯。十月二十九號莫斯科“回聲”電臺採訪反全球化政治運動“另一種抉擇”協調員(就是說創建人兼領袖)莫斯科大學經濟教授布茨加林。“在莫斯科和其他俄國城市爲另一種國際經濟關係呼籲的人,同明天可能的街頭騷亂(十月三十號召開了“達沃斯經濟論壇莫斯科巡迴例會”━━李星)毫無關係……”,“我們(反全球化運動)不想看到世界新秩序(把世界)劃分成兩個陣營,一小部分人按一種規則生活,其餘的人,包括俄國人民,按另一種規則生活”,“我們的手段完全是和平的:立法倡議,工會的聯結,環保運動和其他運動”,“反全球化運動,究其實,是不同組織的網路,共同目標是尋求經濟,政治,文化,資訊傳播既有模式的另一種抉擇”,布教授文謅謅地總結道。第二天,就反全球化運動在俄全面發動一事,開了一個會。到場的有國家杜馬現任議員斯莫林,舍寧,布茨加林教授,“自由工會”系統的“社會工會”領袖荷蘭莫夫,托派組織“擁護工人國際委員會”獨聯體支部第二把手布特來依特斯奇茨,還有西歐反全球化運動組織“ATTAC”(編者按:“ATTAC”是Association for the Taxation of Financial Transactions for the Aid of Citizens的簡稱,國際上重要的反全球化運動組織,1998年創立於法國,創立的初衷是要課征托賓稅Tobin Tax,以管制資本流動)駐俄代表。會後散發的聲明中說:“……不經考慮就加入世貿,只能導致俄人民生活水平下降和資產進一步外流。民族工業獨立性會被斷送。政府同跨國公司建立越來越密切關係這一事實,應該向民眾公開,並全民公決此事”。聲明中還宣佈成立一個名叫“社會主義抵抗—進步的全球化”的運動。參加它的有工會運動,青年運動,及“左派組織”。十一月十九日ATTAC在南俄開展抵制基因改造食品活動,主攻物件是“可口可樂”與“百事可樂”。
雖然新的運動嚴格按照西面來的指導方針辦事,連宣傳性汗衫也賣五個美元一件,那些替資本家搖羽毛扇的智囊仍不敢掉以輕心。議會下院出版的“改革—通報”163期警告說:“……目前社會上一半青年對極左或極右觀點抱有興趣……利用互連網成立組織,協調行動,是個新趨勢。目前談本土反全球化運動還為時太早,但在今後幾年俄羅斯聯邦的社會生活中,它有星火燎原的潛能…”。心戰專家開始考慮對策。仍是在十月三十號,三百多技工學校學生在莫斯科最繁華的特維爾大道襲擊外國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學校,不同的街區,動手時用的鐵棍有人開車送到現場,集中發放。一周後,市警局發言人表示,學生本來是想揍反全球化示威者。“結果該來的沒來,這幫小子就拿外國人出氣”。誰是組織者?誰在幕後支援?暫時還一團黑暗。挨揍的都是特維爾大道附近打工的移民,看來什麼人曾下命令:“不許碰有錢的!”。打鬥中兩人死亡,其中一人是來自亞美尼亞的建築工人,殺他的是個學糖果製造的十七歲技工學生。這是有象徵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