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期

社會主義: 是一個要退卻的時代嗎?

美國《每月評論》雜誌

《先驅》第60期,2001年(夏)

在西方,許多左派人士事實上已經放棄了階級鬥爭立場和對民主平等的社會主義制度的追求,我們當今時代許多重要的社會問題如種族、性別、環境等問題被他們認為已經同階級鬥爭毫無關係了,對資產階級統治制度的懷疑和階級鬥爭也被放棄了。無論有意或無意,放棄階級鬥爭的立場的前提假設是,資本主義創造的新的科技奇蹟使它充滿了生機,因此在這個體制所允許的社會條件下,只做些適當的調整是最好的選擇。

這種拋棄階級觀點的潮流,由於許多人認為社會主義不可行而得到加強。他們所根據的是一種對蘇聯陣營的社會主義所作的淺薄而又非歷史的考察。這樣就使他們既看不到「從上而下操縱的社會主義」的矛盾,亦忽略了在新體制建立過程中,新的佔統治地位的集團正力圖以新的財產關係保護他們和他們家屬的特權地位。左翼份子中的主流傾向不是考察由利益衝突產生的社會緊張狀態,而是一味地將中央集權式計劃經濟的必然失敗當作社會主義制度崩潰的根本原因。

在普遍放棄階級鬥爭的歷史逆流中,觀點各異,我們並不希望將所有持這種觀點的人斥之為一丘之貉。但是我們將不得不面對左派人士中間日益加深的分裂:一些人鼓吹倒退,而另一些人則毫不退縮,並為了消滅人類世界中的悲慘和痛苦而號召進行長期的鬥爭。

最近出版的兩本書對我們認識這種分裂十分有益。一本是《新左翼評論》20001-2月號,其中發表了佩里.安德森寫的題為《革新》的社論,這篇社論表明了這家刊物的新立場。另一本是丹尼爾.辛格寫的《誰的新千年?他們的,還是我們的?》一書,其中的觀點與前者的完全相反。-

安德森的觀點

佩里.安德森宣稱:「我們是應該進行徹底反省的時候了,通過這篇文章,我們的雜誌在繼承激進主義的傳統的同時將有中斷,將重新設計形象,以作為對一個變化時代的到來的反映。」下面這段文字就能反映出,他所宣稱的新的變化是什麼。

「如今現實的左派唯一的起點就是要理性地認識到歷史的失敗,資本主義已經全面擊退了所有對其制度的威脅。過去100年間馬克思主義給我們的教訓是,資本主義作為一個複雜的生產和行動相聯合的機制處於不斷的運動中,左派的首要任務是觀察它的發展。在目前視野內,仍然沒有一個集體力量能同資本的強大力量相抗衡。

當前,唯一的可以打破資本主義均衡狀態的革命力量來自科技進步,即生產力的進步。在這個基因工程飛速發展的時代,馬克思主義者所確信的生產關係的重要性就不那麼時興了,人類社會進行變革的動力將來自於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新陳代謝。我們不能轉過頭不看這些事實。一種新秩序只能從舊秩序不斷進化中產生出來。」

難道馬克思曾經說過,左派的首要任務是「觀察資本主義的發展嗎」?我們所知道的馬克思首先是一位社會革命家。在階級鬥爭的潮起潮落之中,在社會變化中,他始終如一。無論是在1848年大革命失敗、共產主義者同盟解散後,還是在巴黎公社被鎮壓後,馬克思從未停止過革命活動。馬克思和恩格斯不是一時頭腦發熱的鬥士,他們是永遠的革命者,他們總是從失敗中學習經驗教訓,為新的鬥爭開辟道路。同時,馬克思研究資本主義發展的目的不是放棄鬥爭,而是為工人階級的鬥爭提供有益的借鑒,以更大的力量變革社會制度,《資本論》的第一卷常常被當作19世紀工人的聖經。

為了抹殺階級關係,安德森稱科學的進步在目前(也許會在將來)是唯一能夠打破資本主義的均衡的革命力量。科學進步被他看成是中立的,而不是被看作在很大程度上是為取得更有效的軍事行動而進行的軍事技術研究的副產品,或是被追求利潤所推動。

在社會主義運動仍然存在的時候,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者就因為堅信「生產關係的重要性」而被認為是錯誤的。現在社會主義運動失敗了,我們確實得承認生產力是重要的。但是這難道就意味著馬克思主義者應該放棄在生產關係上的尖銳的矛盾鬥爭,而坐等由新的科技發展帶來朝氣篷勃的社會主義運動嗎?如果左派躲在運動的後面等待將來某天革命的到來,那麼新的社會主義運動的高潮怎麼能夠重現呢?

從安德森這種對馬克思主義的重新認識出發,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在大多數國家發生的重要的工人運動以及運動所展現出來的希望。例如在利奧.帕尼捷的《工人階級:全球的現實》一文(載2001年號的《社會主義年鑑》)中有這樣一段話:「近年來,發生在許多國家的罷工運動表明,為勞工運動制定新的戰鬥策略的最佳時機到來了。而且甚至在美國這樣一些國家中,近年來的民意測驗表明工人階級意識正在日益覺醒。婦女大規模地進入勞動大軍和不斷變化的移民方式是現在社會主要的發展動向,兩者重組了許多國家的工人階級,這使得工人階級這個概念較25年前很不相同。這導致傳統的工人運動的方式發生了改變。」

如果說安德森不關心工人階級的生活條件和活動,那是不公允的,沒有理由認為他放棄了抽象的社會主義理想。但是在他看來,既然現在不是社會主義運動的高潮,我們所能做的或應該做的是等待並且希望資本主義能創造出有利於變革的條件,資本主義自己推動自己。但是,現在工業化國家和前殖民地國家之間的不平等正日益擴大,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內部事實上存在的收入鴻溝在日益加深,這些意味著什麼呢?難道讓世界上生活在悲慘、饑餓、有病不得治、不是不可避免的早亡邊緣上的億萬人民去等待資本主義的自我更新嗎?資本主義在歷史上已經經歷過一場又一場科技革命,但這些革命至多只為世界人口的25%-30%帶來生活的改善和福利的提高。在大多數人和少數人之間的兩極分化從來沒有停止過。有沒有一個堅實可靠的推理,而不是隨隨便便的推測來預知今天的電子奇蹟將一定要改變資本主義運動的法則呢?

辛格的觀點

丹尼爾.辛格的《誰的新千年?他們的,還是我們的?》一書充滿了對歷史宿命論——一些左派人士或假左派人士堅信的「資本主義不可替代論」的批駁。他的觀點是:資本主義並不是注定長久不衰的,等待資本主義的自我更新將永遠不會找到終結資本主義和重建人類社會的道路和答案。「錯誤不在於我們的信仰,而在於我們的行動。」

同安德森的觀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辛格在書中重新審視了當前世界經濟、前蘇聯改革的失敗、社會主義民主運動的失敗和其他主要的社會主義事件,他高度地注意到歷史的隨機性以及發展一種新社會的可能性甚至必然性。他在書中這樣寫道:「首先這不是宣佈資本主義必然崩潰和描述社會主義光輝時代正在降臨的書。但對於行動而言,並不需要百分百的勝利程度把握,一定程度的可能性就會激發人們去行動。《誰的新千年?》基本上是反對『資本主義不可替代論』的,是對流行的不負責任和放棄的拒絕。我們不是拴在這種體制上,什麼也不能阻止我們的眼光超越資本主義的歷史地平線,我們不能停止革命並苟且一生,我們並非命中注定無可作為。」

辛格並非基於毫無根據的幻想才號召人們起來進行長期的、充滿艱難困苦的鬥爭。為了使鬥爭更富有成效,我們需要吸取過去失敗的教訓,結合現實和理想,堅定對未來的信念。他並未保證和描述一個美好的未來,但卻主張要開創一個充滿活力的富有戰鬥性的社會主義運動。如果我們反對宿命論的觀點,那麼我們應該為什麼樣的社會制度而戰鬥呢?在此辛格提出了一個長期被忽視的、甚至被遺忘的目標:平等社會。他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已經超出了一般所說的機會平等、分配公平的範圍。他說:「我們的目標是創造物質和社會條件的平等,不僅要給人民以工作,而且要使人們能夠找到實現需要和夢想的實踐機會。我們想要消除的唯一目標是:社會的不公平,即消除基於種族、階級和性別而產生壓迫和專制的可能性。我們要做的不是對壓迫制度的細枝末節的修理改善,而是實實在在地將它的根挖掉。」

我們應該對辛格的放棄幻想、準備鬥爭的論述多著筆墨他對理想的憧憬同對現實的宏觀分析、前進中的陷阱的預見結合在一起,並預言需要長時期的歷史過渡才能夠達到社會主義,甚至於在資本主義被推翻之後仍然如此,他強調,過渡時期出現的情況將極大影響終極目標的實現。總而言之,這裡沒有簡單地對社會主義的迷信:「如果我們要恢復革命和它所要達到的目標之間的辯證聯繫,我們必須明確分辨可實現性、必要性和必然性之間的界限。社會主義在歷史上是可能的,鏟除資本主義的罪惡是必要的,但這並不意味社會主義必然會發生。……但是,不一定能達到最終結果並不意味著消極被動、服從忍耐和放棄鬥爭,相反,這意味著要有更高的參與熱情、更積極的活動和更有力的武裝鬥爭。在客觀條件的限制下,將來如何取決於我們現在的行動。統治階級的強大和其理論家的傲慢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我們的軟弱、投降和屈服於他們建立起來的遊戲規則。」

(原載《每月評論》雜誌20009月號,
譯文參考《國外理論動態》2001年第2期,並有所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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