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期

一個托派份子在中共治下的遭遇

阿水整理

《先驅》第61期,2001年(秋)

直至一九五二年中共鎮壓托派之前,中國托派在大陸主要的城市仍然有活動。全國性的拘捕開展於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這日之後托派被一網打盡。關於托派重要領導人被捕前後的活動,人們可從鄭超麟出獄後發表的文章了解到,而托派基層成員的遭遇,至今仍缺乏資料。八月中下旬,先驅記者有幸訪問一位倖存的托派基層成員高飛先生,他傳奇性的前半生,很能反映在中共治下異見者的遭遇。以下是經整理的文稿。

在國民黨統治的最後幾年,中國大陸的人民普遍不滿它的腐敗,其中有獨立思想的年輕人,紛紛尋求新的政治出路,高飛是其中一份子。高飛兄弟三人均酷愛欣賞西方古典音樂,高飛兄弟有一同事阿福,全家亦愛好古典音樂,家境尚可,能置一留聲機。阿福為人慷慨,常邀友好回家欣賞音樂,阿福雖未曾參加過任何托派組織,卻頗贊同托派思想,並趁賞樂聚集之機影響與會年輕人。高飛就是這樣成為了托派份子,不久更參加了某地區的托派組織。

解放之後,高飛等托派人士不能公開活動,組織身份也必須保密,組織生活轉入地下,各個托派小組保持獨立,互不溝通。據高飛所知,中共勝利對托派基層組織沒有造成太大的震動,當時組織內部討論也未作深入探討,但對中共政權性質定性為壓制人民的政權;組織多討論當前世界形勢,如資本主義快滅亡等議題。由於形勢逆轉,托派處於地下狀況,高飛小組內各人各自活動,組織絕無討論,他們小組內其中一同志更以個人身份作掩護參加共青團,後來更參加土改,遠赴農村,這樣這位成員更難把個人活動交付組織討論了。

被捕和獄中遭遇

中共全國性搜捕托派份子,於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晚上進行(即冬至夜)。在搜捕前,毫無徵兆。高飛本人在午夜被中共公安從床上拉起,扣上手鐐,公安向他宣讀「反革命罪」的拘捕令,隨即押上囚車,開往某市第一監獄,並在該處遭單獨囚禁,經一段頗長時間後,仍未獲提審。對於從未經歷「暴力鎮壓」的年輕人,高飛這個方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難免一時手足無措,精神慌張。但當他整日呆坐牢房,無限的孤寂使他寧願領受極刑。

獄中生活無聊,門深牆厚,犯人之間無法交談。每日早上獄卒逐一帶犯人往漱洗室清潔,隨即帶回囚室;中午獄卒從牢門下方窗口送飯;下午再逐一帶往室外洗澡,然後帶回自行清理囚室,獄卒則在牢門窗口收集垃圾。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眼前只是四面高牆,一度牢門。對高飛來說,這種生活就是極刑,此時此際他突然希望自己是個修道人,能整天打坐入定,無懼因長期無人交談而患的「失語症」。日夜漫漫的日子,他只好以口哨聲聊以自慰。意想不到的是,口哨聲打開了溝通之門,它得到了高牆內的同志和應。此刻他才恍然驚覺,他的同志們都囚於此間!並非每一個囚徒都能面對這樣的困局,高飛與和應他的同志尚能以口哨傳心聲,但亦有人以長嗟泣歎傳「驚心」。

經過很長時間單獨囚禁之後,高飛終被提審,審訊的法官陣容鼎盛,有六人之多。審訊一開始主審即兇巴巴的質問他知否自己犯了甚麼罪狀,高飛自言沒犯甚麼罪。主審即反問:拘捕當日不是已將罪狀向其宣讀了嗎?高飛自言不認為自己犯了拘捕令上所稱的罪狀。到此,另一法官則以規勸的語氣向他表示,以他的情況,只屬輕犯,大概一兩年就能釋放,何苦如此強硬?最後要他回去牢房好好反省。這一回牢房反省,就反省了月餘,期間聽聞不少提審雜聲,其中最值得一記的是,有一被提審的托派同志以高聲喊叫,說自己為勞動人民擺脫苦難才幹革命,指責看守所人員不讓其表態,高呼托洛茨基萬歲,隨後被銬上手鐐帶返牢房。

高飛等人「奉命」反省,於是案頭有紙有筆,還有附帶一本介紹蘇聯托派份子判刑的書藉。他們就想到口哨以外的與難友聯繫的方法。他們每天清理牢房,看守所人員都會從牢門窗送入垃圾鏟子,常常要鏟子滿了他才傾倒到籮裡去,囚徒們就乘機互傳紙條通訊。高飛在互傳消息的過程中,曾收到一副對聯:「今日一曲高歌壯志豪懷百折不撓樂觀愉快,他年幾番歡暢宏謀遠見萬分悅服吐氣揚眉。」

高飛在單獨囚禁的一年零三個月的日子中,不時被提審,在提審過程裡,他逐步了解到他們這批托派份子的底細,已完全被中共所掌握,其透徹度之高,就是連托派同志之間都不知道對方托派身份的,中共也一清二楚。高飛相信一定有人出賣了他們,而且此人相當熟悉他們的狀況。在這樣的情況下,主審官員要求他坦白交代,這時他也認為沒有必要再隱瞞些甚麼,如實地寫出個人報告。最後他也承認自己思想有錯,不該參加托派組織!自此的幾個月裡,高飛在一系列的材料上簽署,直至一九五四年二月八日提審時,主審官員向他宣佈釋放令,他才完結這種坐牢交反省報告的日子。

出獄與政治運動

出獄後,高飛並未能重過正常的生活,鄰居不友善的監視,派出所不時前來的查訪,昔日的同窗兼同志怯於與他來往,即使踫上面也決絕地轉身不見,職業無著,都使他無法融入當時的生活環境。在這孤單寂寞下,他再與阿福一家來往,可遭派出所人員指責他思想仍未改造好,不時派員跟蹤。這種極端孤立的生活維持至一九五五年末,直到中共大搞公私合營,社會風氣較寬鬆,高飛才覓得某地水土腐蝕室化驗師一職,而且頗受重視。在5657年間,高飛工資不俗,生活大大改善,他亦感愜意。怎也沒想到,這美好的日子倏忽即逝,58年反右運動一來,他這個「歷史反革命」再遭大殃。

高飛遭殃的原因很簡單──他講真話。工廠領導為響應反右運動,規定職工每日下班後參加學習班。有一次,討論專題為:任何人掌握不了毛澤東思想,將來一定一事無成。由於當時社會鼓吹個人崇拜,很多人「認為」成功的人一定掌握了毛的思想,就是那些著名的金牌運動員,也稱因掌握了毛的思想才奮鬥成功。高飛對此,不以為然,於是亦墮入毛澤東引蛇出洞的陽謀陷阱。中共自稱最受得起人家批評,「共產黨人」有「有則改之,無則嘉勉」的氣量。高飛不虞有詐,對毛思想的威力表示懷疑,他說:「科學家愛因斯坦、牛頓,從未掌握過毛澤東思想,而他們的成就卻是世界公認的,我們應如何理解呢?」他這一問就成了日後歷次運動中不斷被揪鬥的理由。工廠領導或任何人均無法反駁他的疑問,但他們以「托派思想仍在高飛腦中作祟」為名,令他飽受煎熬,只要運動一來,他這個「不肯悔改的托派份子」就是揪鬥、下放、勞改的頭號人物。中共發起的運動一浪接一浪,高飛個人的工作、生活完全被打亂。最後,他感到大陸社會已無他立錐之地,毫無前境,於是,他決心擺脫這個困境──逃出大陸。

逃亡

自打定決心逃亡後,他細心考察地圖,選定逃亡路線;為了成功越過大鵬灣,他努力習泳;為了在海上能辨別方向,他學習觀星。待一切準備就緒,他的逃亡大計就開始了。

他首先乘車到惠州,再從惠州到淡水。在淡水下車後,他躲於田間,待天黑後,沿公路步行至鹽田,接著向南前行,遇山即穿過山脈。他這麼一走便走了幾天,他專挑人跡罕至的樹林行走,晝伏夜出,到達海邊時,已人疲糧絕了,猶幸要找的大鵬灣就在眼前。此時星空明朗,高飛心頭一熱,不禁暗喜天助他也。意料之內的事,他已逐步達到,意料之外的事頃刻而生。當他縱身下海奮力向南前游之際,發現海水與河水不同,海流擊蕩,一浪接一浪,打得他這個從沒有與海洋打過交道的內陸人頭昏眼花,以為就此葬身大海,幸好剛有一突出水面的石頭,讓他可攀上歇息。待身心稍定,他仍想奮力再試。因縱海之時已有寧死不歸的想法,此時有前無退,他再翻身下水,努力向前游。約四小時後,他已筋乏力歇,可距離目的地尚有四五小時之遠。在絕望之際,他發現不遠處有一漁火,他認定方向奮力游去求救。船家終於把他帶上漁船,僥倖地此船是港方漁船,若不,他逃亡大計必以失敗告終,日後生路更為崎嶇。

船家把高飛載到香港,代他聯絡在港親人,要求他姐姐以一千元替他贖身。高飛終於成功「偷渡」香港,時為一九六五年。

在中共統治的五十年當中,他們壓制一切有獨立思想的人,在高飛成功逃脫的背後一定有更多的可哀的亡靈。今天蘇聯托派早已獲得平反,我們的中國托派何時才獲得平反呢?是不是要等到推翻專制統治之後,中國托派才有機會獲得全面的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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