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衛平
《先驅》第46期,1997年11月
國有企業的改革是歷史留給中國的又一道難題。現實發生的許多事情要比道理簡單多。是什麼道理?在此,我希望通過一個實例來說明一下。
國營南京無線電原件三廠(原件三廠),曾經有過輝煌的歷史。這個當年全國最大的電位器廠家,在1987年之前,連續五年平均每年上交純利達300萬人民幣,是南京首屈一指的優秀企業。當時原件三廠的人進進出出都是高挺胸膛的,他們的工資比後來的熊貓企業集團的首戶南京714廠還要高。然而,從1988年下半年開始一步步滑坡了。眼下該廠負債總計為5,230萬元,而全廠固定資產總值卻為1,600餘萬元。可是,全廠1,800多個職工要養家糊口,500多名退休工人也要吃飯,可是廠裡卻一年沒有發過勞保用品、獎金、物價補貼……甚至發展到連續幾個月發不出工資的地步。
從輝煌的頂峰跌落下來的原因固然很複雜,但有兩條是公認的。
其一,自改革開放以來,「引進國外先進設備」已成時髦,不論是否需要、是否適當,似乎只要有了這層「包裝」,企業管理部門的領導者才能鬆下一口氣(當然其中也不排除某些權勢從中魚利的因素)。這樣一來,偌大的原件三廠自然更需要被「包裝」一番。於是,1985年上級主管部門安排原件三廠引進一條「具有先進水平」的日本生產線,預算為人民幣800萬元;1987年全部引進完畢,實際付款為2000萬元。而這條生產線引進後根本達不到它的設計能力和實際效益,變成了一筆巨債,死死地壓在原件三廠2000多工人的身上(與此同時,南京市其他企業也把同樣從國外引進了幾十條生產線,絕大部份與原件三廠一樣吃了大虧。某市按上級主管部門的要求引進了911台名牌設備,卻長時期空著,有些甚至連包裝都未打開一直鎖在倉庫)。
其二,廠領導班子嚴重失職。自1988年以來,幾任領導一任不如一任,有的甚至帶頭偷賣該技術情報。當廠裡工人發不出工資時,廠長卻「藍鳥」照坐,宴席照擺,山水照「考察」,卡拉OK、舞廳照玩。
然而正當原件三廠頭頭們與外地客商在某賓館酒酣耳熱之時,廠紅廟宿舍區一間灰暗的屋子裡,總務科油漆工劉立成卻正在愁眉不展。妻子擔懮地說:「你還不快出去借錢?明天再不交錢,學校就不讓咱們女兒進課堂了。」
劉立成的妻子是南京市郊區馬群鄉的農家女子,當年在原件三廠當臨時工,一直沒有城市戶口,女兒也就跟著沒有戶口。孩子上學後,校方按規定每學期要交200元借讀費(一年400元的額外負擔)。
女兒哭了:「爸爸,我要讀書!」妻子粗聲粗氣地問:「你的營養費呢(長期從事有害化學氣體工作的油漆工應得的營養補貼)?快一年沒見你的營養費了,也有100多塊呢,快拿出來,別讓女兒明天上學挨罵。」劉立成被許多辛酸苦辣的生活壓得直不起腰。深夜,女兒已熟睡。38歲的劉立成,從牆角拿出兩大瓶敵敵畏……
廠總務長張光華聞訊趕到醫院時,劉立成早已死亡,母女二人正在悲苦地痛哭。鄰居陪劉妻趕回紅廟,一貧如洗的家中找不出一件像樣的衣服,最後只好為劉立成換上一套廠工作服送進了太平間。
劉立成死了。原件三廠欠這位油漆工人整整十個月的營養費。他死時,口袋裡僅有0.75元人民幣。直到劉被迫自殺以及妻子、女兒的悲苦,才真正使原件三廠兩千多人感到切膚之痛。近千名工人和退休工人來到廠門口,靜靜地等候著長期不曾露面的廠長。被驚動的市領導責成無線電總公司負責人趕到現場,這位負責人也被現狀所感動,用傳呼機招來了幾個月沒有露面的廠長。
廠長發表了臨時演講,既是解釋也是推脫。工人憤怒了!一位職工代表舉起了大手猛揮過去「打你這個敗家仔!」
從1991年3月開始任職的這屆廠長和領導班子,其主要的政績,就是在原件三廠原來虧損的基礎上,又增加了1,000多萬元的虧損額。
不過,職工代表的這一巴掌也使這位廠長徹底解脫了。他乘機扔掉這個已經沒有油水的「桃子」,在南方的特區辦起了一家頗有規模的公司。無獨有偶,他的前任廠長已經在這裡幹得很出色了。昔日的廠長可以「蕭洒走一回」,卻把一串沉重而又苦澀的果子留給工廠和工人。
(摘自《中國工人》特刊號,1997年6月,中國工人自治聯合會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