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凡
《先驅》第39期,1996年8月
全世界的資本主義國家都是不同程度的富豪專政。只是,中共打算在九七後建立的香港富豪專政,特別來得赤裸而醜陋而已。中共把港英的功能團體選舉──一種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公然偏坦富人的選舉制度──拿過來而且發揮到極致。它欽點的籌委,七成是工商界;它也毫不掩飾要讓華人資產階級支配特區政府。在華人資產階級來說,既然他們從來最反對讓普羅大眾享有平等普選權,自然對於中共的富豪專政方案求之不得了。不過,幾十年來充當港英的忠實支柱的華人資產階級,一心只知發大財,所以在政治文化方面一向乏善可陳。然而,命運之神既然已經為他們獻上兒皇帝的寶座,他們自然要抖擻精神,不僅立刻學會愛國,而且努力為富豪專政尋求理論根據了。雖然免不了零碎粗疏,可是,富豪的專政「哲學」畢竟空前鮮明地提出來了。
「朕即國家」現代版
當彭定康批評工商界中的特權份子怎樣與中共朋比為奸的時候,七大商會發表譴責聲明,他們的頭面人物更認為彭督這樣說是抹黑香港。你看,批評工商界就等於抹黑香港。也就是說,工商界就是香港。
工商界把自己等同於香港整體利益,理由是工商界貢獻最大,他們的投資令港人有工可做,有錢可花,因此令本港繁榮安定。查良鏞就是拿這點來為功能團體選舉辯護的:「銀行董事長、銀行總經理和銀行雜工、銀行信差的人權相同,在法律上平等,但在經濟事務上發生的功能不平等,所以……功能組別選舉中的投票權則不平等,也即功能作用較大之人在功能組別中有較大『話事權』(發言權和選舉權、決策權)。……如認為一位港府高級首長和一個理髮店洗頭工人在社會上的功能相等,恐怕很難令人同意。」(明報,九六年一月十一日)
這種論調明目張膽地違反國際人權標準。人權本身就包括了平等的選舉權。查良鏞發明了一種新的人權觀──原來人權不包括平等的選舉權。這樣一種人權觀,實際上倒退回等級社會──組成為社會的不再是法律權利平等的公民,而是彼此不平等的等級。其次,所謂貢獻特大,也是可疑的。現在貴為中共座上客的富豪,其中不少人並沒有創造很多物質財富;他們之發財更多是靠投機和壟斷市場而得到的。
即使我們假定富豪和大官的經濟功能真的比信差與洗頭工人的大十倍、百倍,前者也無權要求選舉特權,因為他們的經濟功能早已在經濟範圍內,以比信差高十倍以至百倍的收入的形式,而獲得豐厚甚至是過於豐厚的酬報了。他們還要求額外的選舉特權上的酬報,這難道不是要求政治上的免費午餐嗎?難道不是過於貪婪的表現嗎?
何況,說什麼富豪大官的經濟功能比信差雜工大,根本就是胡說八道。彼此的功能自然不相同,而且在資本主義下面,自然地也引發出收入上的不平等。可是,並不能從中證明前者的社會功能比後者大許多。蔬果與米飯對人體的功能不同,卻不能說蔬果的功能比米飯大。資產階級說:沒有我們投資,你們工人能有工做嗎?可我們工人階級也可以說:沒有我們工人的活勞動來替你們的資本增值,你們又能發財嗎?大官說:沒有我們的專業知識,香港哪能如此安定?可是我們工人也可以說:沒有我們的信差替你們送信,你們的急件就無人傳遞,沒有我們的雜工替你們打掃燒水,你們一天也過不下去;沒有我們的理髮工人和洗頭工人,你們的頭髮就要長到拖地;沒有我們的清道夫,香港就會變成臭港,就像1926年的省港大罷工的時候一樣。
從商品經濟的角度看,董事與大官的市場價值的確比雜工信差的高,可是,從社會生產的物質性的角度看,任何一種社會勞動都是不可缺少的。一個最偉大的天才,都需要農夫給他種田,建築工人替他蓋房子,製衣工人替他縫衣,他才有可能發揮他的才能。愛恩斯坦就說過,每當他進入實驗室工作,他都要感謝世上所有為他提供了物質條件的工人。這不僅是一種人道主義精神,而且也完全符合事實。只有那些把腦袋鑽進錢眼的富豪,才會把他們那種商品經濟的眼光無限放大到涵蓋一切領域,妄圖把社會一切制度完全按照他們的充滿銅臭的標準重新打造。他們曾經拿這一套餿主意來影響中共──所謂公司法治港,希圖以此來避免把香港交回中國──結果自然碰了釘。他們現在又拿這一套來欺壓普羅大眾了。何時會再碰釘,我們不知道,但至少這一企圖引起了日大的反感,卻是事實。
有奶便是娘的「愛國」哲學
世界上最滑稽的還是華人資產階級忽然成為愛國主義的急先鋒。他們中的頭面人物,差不多無一不是當年最親英的舊電池,或至少從來都是恭恭順順地同港英合作的人。他們中的大多數當年就曾經堅決反對英國把香港交還中國。現在居然由這些人來處處祭起「愛國主義」、「國家利益」的大旗來訓人,豈不有點像鴇母談貞操、屠夫唸佛經?
在資產階級統治下,愛國主義往往成為一種欺蒙民眾、侵略外國的手段。可以說,資產階級的統治少不了愛國主義這種思想工具,雖然他們自己也不是在任何條件下都會愛國。不過,話雖如此,仍然不能否認有些愛國主義具有進步性質,也不能否認有些國家的資產階級的愛國主義是比較忠誠的:美國的獨立戰爭、法國革命反對列強干預的衛國戰,以致五十年代埃及的納塞爾反英法的鬥爭,都是資產階級領導的進步的愛國主義鬥爭。反觀香港華人資產階級的政治代表,那種毫無廉恥的「有奶便是娘」的立場,實在顯得太可憐太可笑了。他們言談之間,反映出他們只知道「宗主國」這個觀念:從前英國是宗主國,所以要效忠英國;現在中國將成為新的宗主國,所以現在當然要效忠中國啦!這種講法固然顯出他們的徹底奴性,而且是奴化到連自己的祖國也當作是「宗主國」了。由這種殖民地奴才來宣揚愛國,實在可笑,其實他們哪裡愛國,他們愛的只是自己的私利而已。
但不要看他們現在如此為新主子賣力,就以為他們會真正死心蹋地追隨中共到底。自然,中共業已完全變質為資產階級政權,這一點使華人資產階級大致相信中共不會再拿他們的「產」來「共」了;何況,他們在九七後的政治地位,還要比在港英統台下高得多。然而,畢竟,所謂富豪專政,只是說對一半。勿寧說,他們永遠只能充當兒皇帝,而不幸在於,那位太上皇一向天威難測,而且在法治上面委實記錄太差。資產階級可以不要民主,可是法治呢,他們還是需要的,因為那能保證他們簽下的合同可以履行,同政府打交道可以順利一些等等。這就是為什麼他們一面大談怎樣對中共有信心,一面卻悄悄拿外國護照,轉移資本,爭先恐後地遷冊。連那位六四後表示對屠殺傷心,但仍然拒絕遷冊的李嘉誠,過了幾年還不是照樣遷冊。到了有人質疑這些富豪為何講一套做一套的時候,一些幫閒就立刻反問人家了:怎能要求資本家為國家利益而放棄自己的商業利益?
正在為自己快要登上兒皇之位而興奮得猛搓雙手的華人富豪,做為一個社會集團而言,對於自己那種口是心非、翻雲覆雨、唯利是圖、朝秦暮楚,簡直是毫不掩飾的。不僅如此呢,他們的代言人甚至往往能夠無恥到將之公然合理化。例如,幾年前的明報社評;就公開宣佈:「政治不談操守」,「政治上既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它還假借「香港市民」的口宣傳不能「因為抽象的原則而犧牲現實的利益」。(1993年4月21日)何不索性把這幾話作為行政首長的就任誓詞呢?
資本主義與資產階級專政
《許家屯香港回憶錄》說得很清楚:港人治港「是資本主義制度不變前提下的『港人治港』,是資產階級為主執政下的『港人治港』,而不是工人階級為主執政下的『港人治港』」。這個「資產階級為主體的各階層聯合政府」「有別於西方某些大國的資產階級民主政府」。
為什麼香港不能實行「資產階級民主政府」,而非要由富豪來專政不可呢?十多年來華人資產階級的代表就不斷堅決反對港英實行局部直選。奸詐的如明報查良鏞,就拿出「實行直選,一定是由中共囊括大半議席,因為有誰比中共更擅於搞群眾運動?」的理由──不要笑!──來恫嚇港人;坦白的就直指實行直選會讓免費午餐派上台。現在,這個名詞已經少用了,因為有一個為中共和資產階級都一致採用的新名詞,那就是反對「福利主義」。
香港普羅大眾的福利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何況,真正在吃免費午餐甚至早餐晚餐的,正正是資產階級自己。工人要求失業救濟金,他們就拿「自力救濟」、「自由競爭」來訓斥工人;可是,他們自己卻處處要求政府保障利潤,保障利率協議,而同時他們彼此之間又處處達成壟斷市場的種種正式或非正式的協議,總之就是以謀取暴利為最神聖原則。所以,他們之所以反對民主,說穿了,就是為了不准普羅大眾有起碼的生活保障,同時又只准自己享盡特權和暴利。
那些反民主的論點,不過是拾百多年前西方資產階級的觀點吧了。1821年美國一位政治家Chancellor Kent就說:「普選權趨向於損害財產權與自由。法國有百萬工業及商業勞動者,他們是沒有財產的;英國則有五百萬。……英國的激進派,有了這個強大機器的力量,就會立刻掃除財產、法律與自由。」不過,在工人階級的壓力下,西方資產階級最終學乖了,懂得形式上的普選制並不會有那樣的「惡果」。反觀香港華人資產階級,盡管在技術上和資本集中的程度上一直力求先進,可是在政治上卻還停留在野蠻資本主義的時代呢。諷刺的是,民主派大佬司徒華在1988年的時候還期望工商界會變成民主派呢!
有少數資本家代言人對於華人資產階級這種公然與人民為敵的做法多少也表達不安。信報有一個社評這樣說:「資本家唯利是圖的特性,雖是創造財富不可缺的條件,其社會意識薄弱卻絕非『治國』的最佳材料!……資本家貪婪成性,一旦賦予政治權力,便更不可一世,以為有財有勢可使鬼推磨的狂妄,將使社會公義難以伸張,價值觀則會降至更低的層次(以金錢為衝量成敗的唯一標準),結果低下階層從反感、抗拒到『揭竿而起』,似是必然的歷程。」(1989年1月17日)
作者不過是重覆二百年前阿當.斯密的警告吧了。不過,看來趾高氣揚的富豪並沒有理睬這些忠告呢。無他,因為他們根本沒有任何長遠眼光。查良鏞有一首詩最能概括華人資產階級那種目光如豆,我九七後那管洪水滔天的心理:
且享今朝安樂福 莫憂他日患難身
炒金跑馬舞照跳 不變云云五十春
壞事可以變成好事。讓這些最沒節氣、最沒廉恥的富豪專港人之政,可以讓港人更清楚中共和華人資產階級的真面目,丟掉幻想,「從反感、抗拒到『揭竿而起』」。林行止先生,說不定你的預言已經構成顛覆罪了,不過,我們還是禁不住說一句:我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