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
《先驅》第36期,1996年3月
自從八十年代以來,把市場的功用神化就一直是時髦。許多國家都爭先恐後地撤消種種管制,尤其是撤消對勞動保護的種種立法限制。前「社會主義」陣營,包括中國,也逐漸加入這個行列。勞動力市場忽然變成一種萬應靈丹,甚至將之描繪為工人享受自由平等的理想國。這種論調自然毫不新鮮。他們不過重覆那些死硬的新古典主義經濟學的陳言而已。例如,奧地利的經濟學家路德維格.米斯(Ludwig Von Mises)在他那論官僚的書中便這樣描繪勞動力市場:
「在資本主義下面,勞動力是一種商品。它之作為可以買賣的商品,使工人得以從任何一種人身依附中解放出來,像資本家、企業家、農民一樣,工人依賴消費者的好惡。但消費者的選擇並不關切從事生產的工人。他們關切的乃是物而非人。僱主所處的位置使他在人事上並不傾向於任人唯親或者懷有偏見。……
這個事實,而非憲法或權利宣言,才使得工薪所得者在自由發展的資本主義制度下不失為自由人。作為消費者的時候,他們保有主權;作為生產者,就像所有其他公民一樣,都是無條件地服從市場規律。工人在市場以市場價格出售一種生產要素,也就是說,把自己的辛勞與努力出售給任何想購買的人的時候,並沒有損害自己的地位。他們並無欠下僱主的恩典或徭役。他們只欠下僱主的某種特定品質的某一定量勞動而已。」(註一)
資本家與工人地位平等?
這位經濟學家所作的抽象就是完全把現實生活抽空。是的,工人同資本家一樣,可自由決定是否出賣勞動,是賣給甲還是乙等。可是,他跟資本家有一個分別:他不能慢慢等待出價最高的僱主。他沒有資本,只有靠雙手來換取衣食住行。香港人有句俗話:手停口停。他一旦失業得長久些,就有餓死凍死之虞。反之,資本家卻可以等待,有時為了擊敗工人的罷工,他們甚至可以等待幾個月、一年呢!這種經濟不平等使工人在勞動力市場上總是處於下風。勞動力市場越是「自由」(政府最少干預,工會極其微弱),工人地位就越低,工資就越難上升。就算是在政府較多干預、工會力量較大的國家(例如西歐),也只是稍為調整了勞資關係,並沒有根本改變工人的從屬地位。一天生產資料仍由一小撮資本家所壟斷,而工人(廣義的而非狹義的工人)除了自己的雙手之外便沒有維生工具,這種從屬地位就始終維持。現代工薪階級雖然並無人身依附,但是在經濟上卻仍然要依附資產階級。
收入不平等與階級不平等
一旦勞動力成為商品,它的價格(工資)自然也要受價值規律的支配。也就是說,工資基本上只能夠維持勞動力的再生產(工人及其家人的生命得以維持),只能夠維持基本消費而不大可能累積到資本(除開一小撮所謂「打工皇帝」之外)。在香港以及很多其他地方,工人窮一生的積蓄也買不起一所小房子,更遑論變為資本家了。
反過來,資本家的收入並不決定於他的勞動力價格,而是決定於他的財產權。一個擁有五千萬元的資本家(在香港根本不算大富),若把錢存於銀行,以七厘利率計算,他不費吹灰之力,一年就有三百五十萬元的利息收入。自然,他可能另作有風險投資,而結果他可能會有十倍盈利,也可能會破產。但這無關宏旨。關鍵的是資本主義的規律使兩個階級不斷再生,也就是說,使工人階級永遠在經濟上依賴資產階級。
市場以外……
說勞動力市場中的工人是「自由」的,只是在同封建時代的農奴,或者同命令經濟下的「領導階級」──工人──相比較的時候,才多少是對的。而米斯之流所賴以為據的,不過就是這種買賣自由吧了。但是,正如馬克思指出,庸俗經濟學家總是把分析局限於市場交易以內,而無視實際生產過程。他說:
「實現勞動力的買賣的商品流通領域,確實是天賦人權的真正樂園。那裡佔統治地位的是自由、平等、所有權和邊沁。自由!因為商品的買者和賣者的活動並沒有受到強制,相反地,他們只取決於自己的自由意志。他們都是作為擁有同樣權利的自由人締結契約的。契約是他們的意志借以得到共同的法律表現的自由的結果。平等!因為他們彼此只是作為商品所有者發生關係,用等價物交換等價物。所有權!因為他們都是支配自己的東西。邊沁!因為雙方都只顧自己。」
「一離開這個簡單流通領域──庸俗的自由貿易論者關於資本和僱傭勞動的基本觀念、思想觀點、觀察方法和判斷標準就是從這個領域得出的,──就會看到,我們的劇中人的面貌已經起了某些變化。原來的貨幣所有者成了資本家,昂首前行;勞動力所有者成了他的勞動者,尾隨於後。一個高視闊步,躊躇滿志;一個戰戰競競,畏縮不前,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只有一個前途──讓人家來鞣。」(註二)
勞動力商品化與異化
米斯說工人與資本家一樣受市場規律支配。表面上這是一視同仁,但是,米斯忘了一個分別:資本家在同其他資本家競爭時,可以而且往往首先從減少勞工成本,從壓搾工人入手,而工人不僅沒有另一個可供壓搾的對象,反而是資本家剝削的主要對象。不論是工廠,是百貨公司,僱員都被所謂「科學管理」所支配,要他們像機器一樣幹活。從泰羅制到福特主義,再發展為今天的所謂「臨界生產」(Lean Production),都是旨在盡量榨取僱員的活勞動,不僅說不上自由人,甚至連農奴也不如。米斯說工人只欠資本家「定量勞動」,這是錯的。因為勞動強度有很大彈性的,而且勞資合同並不規定勞動強度。歐洲中世紀的農奴每年工作不足二百日,而且勞動節奏比現代僱員還慢很多呢。
馬克思有關勞動力市場必然產生勞動異化的理論,是完全經得起歷史驗證的。所謂異化,簡單而言,就是主體活動所產生的結果,反過來支配主體。勞動力成為商品,意味著幾個層次的異化:(一)工人失去對自己勞動力的支配權,而落在資本家手中;(二)工人在資本家的指揮下的勞動,使資本得以增殖。也就是說,工人以自己勞動去不斷壯大與自己為敵的、支配著自己的壓迫者。(三)多個資本家的競爭的結果,乃是週期性生產過剩,以及由此引發的經濟衰退、工廠倒閉、工人失業。本來由工人所創造的資本,最後不僅工人無法加以控制,就是連資本家也無法控制,最終要以社會性災難的方式來淘汰多餘的資本,而最大的受害者仍然是工人。這是勞動異化的最尖銳的表現。
在比較兩種關於勞動力市場的理論後,打工仔女大概不難知道,究竟誰是誰非了。
註釋:
(註一)Bureaucracy, by Ludwig Von Mises, 1st edition, 1944頁38-39.
(註二)資本論,馬克思著,卷一,頁161-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