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

《先驅》第37期，1996年5月

今年是西班牙內戰六十周年紀念﹝1936–1996﹞。六十年前，以軍閥佛朗哥為首的法西斯勢力不滿當時工農民眾奮起爭取生活福利和反對天主教教權統治而發動叛亂，企圖推翻民選的共和政府，建立符合大地主和大資產者需要的法西斯極權統治。內戰持續了整整三年，最後以法西斯的勝利告終。反法西斯力量失敗立即帶來的是成千上萬工人、農民、學生、工會領袖、民主人士慘被捕殺，人民應有的政治自由完全被剝奪，民眾的生活水平倒退到內戰前，佛朗哥的獨裁統治直至1975年他死後才結束。西班牙反法西斯戰爭遭到徹底的失敗，這個慘痛的經驗不能不引起一切熱愛自由、平等的人長久的反思。今年第二十屆香港國際電影節選播其中一齣電影，英國導演堅‧盧治﹝Ken Loach﹞的《土地與自由》，就是探討西班牙內戰失敗原因的佳作。盧治通過影片主角的故事告訴我們，扼殺工農反法西斯力量的不僅是佛朗哥，兇手還另有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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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一開始，一位英國老人大衛‧卡恩在利物浦的寓所心臟病發死了。他的孫女金在整理爺爺的遺物時發現他寫於三十年代的信，知道爺爺當年受西班牙革命感召而赴西參加抗擊法西斯的戰爭。她讀著每一封描述生動的信，西班牙內戰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

卡恩最初參加了一個叫西班牙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黨﹝簡稱POUM﹞的反法西斯民兵組織。POUM於1935年成立，一年後成員已近四萬人。他們都是反斯大林派的馬克思主義者。POUM有別於西班牙其他反法西斯團體。首先，它的重大政策和路線都經過成員集體討論和決定，體現組織內部充份的民主。卡恩在信中說：「每個成員都有權投票決定組織所有重大的方針政策」。正因為POUM從頭起就比較民主，所以同志之間、包括上級和下級之間都互相愛護、關懷，絕少各懷鬼胎、勾心鬥角的情況出現。卡恩和其他同志首先要在城市接受短暫的軍事訓練，然後趕赴戰場抗敵。這時，一位女同志忍受不了嚴格、艱苦的訓練嚷著要離開，指揮員不但沒有斥責她、聽任她放棄，反而耐心解釋反法西斯的意義，耐心勸服她留下來。我想，指揮員那種尊重和關心隊員的良好品質深深地感染了在場的每一位同志，無論是西班牙本地的同志還是像卡恩那樣來自歐洲各國的同志。後來，在戰壕中，西班牙女同志梅特就說服一位外國男同志繼續作戰，不要返國處理家庭糾紛：假如法西斯征服了歐洲，我們還有啥家庭幸福呢？

其次，POUM懂得尊重民眾的自主權，而且比較堅持社會主義立場，爭取在反法西斯戰爭中實現工農民眾當家作主。傑出的革命家盧森堡說過：「社會主義的本質在於廣大工農民眾不再是被統治的民眾，而是自己的全部政治和經濟生活的主人」。當卡恩那隊民兵從法西斯手中奪回一鄉村小鎮時，就馬上召集所有村民討論應否立即把農地合作化。人人都可以暢所欲言，沒有因為有不同意見而被制止。討論雖然喧鬧糟吵，卻不失認真、熱烈，因為村民計劃著他們的生活前途。導演無意把電影拍成一般的戰爭片，他希望同時勾劃一種新型的政治模式的雛形。他好像有意提醒觀眾，社會主義本來就是活潑的、徹底民主的，並非普遍認為那樣死氣沉沉、一言堂。

不過，POUM追求工農民眾當家作主的祟高理想給背叛了。當時同屬反法西斯陣營的西班牙共產黨受斯大林的共產國際支使，提倡所謂「人民陣線」政策。根據這政策，除了佛朗哥法西斯黨之外，西班牙一切黨派，不管它代表工農還是代表資產者，都同樣是反法西斯的戰友，因此都要團結一致對外。卡恩初時也同意這政策，甚至中途離開POUM去城市參加共產黨的正規軍，為此更和他的戰友、伴侶梅特鬧翻。可是，他不久便後悔了。

斯大林的「人民陣線」政策說來好聽，可是實行起來就逐步顯出其反對民眾的性質。因為它為了盡量爭取與資產階級結盟反對法西斯，所以民眾任何改善生活的要求，必須以不觸犯資產階級的根本利益為標準。換句話說，民眾不許反對資產階級的政治領導，更不許在內戰中實行有利民眾的重大改革。西班牙共產黨向民眾說：我們得首先打贏法西斯，之後才准許實行工農革命。但是，不准在內戰中實行有利民眾的重大改革，便不可能廣泛喚起民眾；沒有工農民眾的奮起，便不可能在戰爭中打敗法西斯。事實上，西共為了奉行人民陣線的政策，為了和資產階級合作，便公然的鎮壓工農自發的組織和抗爭。在加泰羅尼亞，西共和資產階級就聯手鎮壓工人自己建立的政權機構「反法西斯民軍中央委員會」。這樣，結果便摧毀了反法西斯力量的真實基礎，間接幫助了佛朗哥最後取勝。

卡恩不是從理論上看清「人民陣線」的面目的。他聽到共產黨黨員怎樣誣蔑、中傷POUM；說他們和法西斯勾結，而且亂搞男女關係。這當然不是事實。他想，原來共產黨裡盡是這樣一類人！他憤怒地撕碎黨證，然後返回POUM。他做得很對，可惜，已經太遲了。斯大林派共產黨已開始鎮壓工農革命力量。影片高潮是共產黨正規軍要取締卡恩那隊民兵，卡恩和他的戰友非常憤怒，很多不想放下武器，混亂中正規軍開槍殺死了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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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內戰由1936年開始。一年後，斯大林派共產黨成功鎮壓了包括POUM在內的一切工農革命團體。自此之後，本來得到廣大工農民眾支持的共和政府和法西斯之間的內戰，變成了兩派資產階級政府（一派是「民主」資產階級，另一派是法西斯資產階級）之間的單純軍事性的鬥爭，而當時的優勢完全在法西斯一邊（希特拉、墨索里尼全力支持佛朗哥，英、法奉行不干涉政策），所以法西斯的最後勝利幾乎註定了。可以說，西班牙反法西斯戰爭失敗，斯大林共產黨有意的背叛革命是主要原因之一。就在斯大林扼殺西班牙革命的同時，他在蘇聯國內掀起了一場大規模鎮壓異己的運動，殺害了很多老布爾什維克革命家，包括布哈林、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

現在很多人把社會主義和斯大林當權後蘇聯共產黨的官僚極權統治等同起來，認為蘇聯共產黨政府倒台證明社會主義徹底破產。西班牙內戰的活生生的例子卻告訴我們：早在六十年前，斯大林派共產黨已經是扼殺社會主義的力量了。真正的社會主義並未因為假冒、變質的共產黨倒台而宣告破產，它還有待人們促其實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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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有觀眾會問：西班牙內戰已經過去六十年了，今天再回頭探究當年那些黨派之間的是非對錯，有什麼意義呢？導演當然無意把《土地與自由》拍成沒有現實意義的歷史墓碑。他去年接受一份英國報紙訪問時說：

「我決定拍這部片子，是因為西班牙內戰是廿世紀的一件大事。西班牙民眾自己起來掌握權力：工人控制工廠、農民奪回土地。……

可是民眾的希望給粉碎了。扼殺它的不僅有法西斯份子，還有斯大林派。正是斯大林派而不是法西斯份子把農民爭得的土地交回給地主。……

西班牙內戰爆發時，英國有300萬人失業，今天增加至400萬。失業遍佈全歐洲。今天很多方面跟卅年代十分相似。

一部描述過去的電影應該有助於人們認識現在。」（SOCIALIST OUTLOOK第93期）

影片的最後一幕，是卡恩的孫女金在爺爺的墓前，手裡拿著爺爺當年參戰戴過的紅領巾，背誦英國社會主義作家莫里斯（William Morris）的詩追悼爺爺。這是否暗示，導演相信後來者會繼續前人未竟的努力？

1996年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