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青

先驅》第36期，1996年3月

問：今天香港的新聞題材中，既是最熱門，又是最悶人、最令普羅大眾不感興趣的，大概是關於特區籌委工作的了。你是否同意這看法呢？

答：哈哈！我怎能不承認現實呢？

問：那麼，你怎樣解釋這種現象？這是否證明大多數港人的政治興趣很低，還不夠條件在香港實行民主政治？

答：我反對這種看法。如果你被綁票，在匪窟中聽見幾個綁匪在隔壁討論怎樣分贓和他們之間的分工問題，相信你也不會有多大興趣去聽。難道這就證明你不關心自己被綁後的命運嗎？

問：你的比喻並不恰當。綁匪根本不許被綁者發表意見，但是籌委是歡迎港人提出意見的，至少表面上如此。

答：這只是表面上的差別而已。籌委歡迎港人提出意見，但是籌委的任務和組成都早已由中共定死了，港人提出意見，只有在這嚴格的範圍之內才可能有點影響。香港普羅大眾最需要的是真正的民主自治、生活保障和自由保障。誰要是提出這類要求，所得到的答覆，不是違反基本法，就是基本法裡面已經有了充分的保障。這樣，怎怪得大眾的態度冷淡呢？

問：這麼說，你是認為冷淡的態度是正確了？為什麼不呼籲大眾積極提出自己的要求呢？這些要求雖然不能馬上實現，至少也表示出真正的民意，防止人家隨意假造民意。

答：我雖然不認為冷淡是正確的態度，我只說應該理解大眾的冷淡態度。我一向主張大眾積極關心政治，提出自己的要求。但是，必須明白，大眾不會永遠都對政治那麼熱心。你不能說，現在大眾對政治不大熱心，就證明大眾還不配享有民主權利。難道可以說，陷身匪窟的人沒有大吵大鬧，沒有拼命設法逃走，就證明他不夠資格享有自由嗎？

問：算了，談談別的吧！關於行政長官的人選你怎麼看？你覺得是不是已經內定了董建華？他算不算是適當的人選？

行政長官的人選

答：很可能已經內定。香港的普通居民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對董建華更沒有機會認識，在這種情況下表示接受誰，根本沒有積極的意義，不過白白方便那些幕後操縱者而已。

問：那麼你是主張我們小市民根本不必理會，隨得中共和「來來去去那幫人」去搞好了？

答：那倒不是。我只是說，既然我們根本沒有選擇權，就不要好像出於自由選擇去表示擁戴誰。我們當然可以表示反對誰，對誰根本沒有機會認識，等等，更加可以表示根本反對這種不民主的產生辦法，不承認這樣決定的人選是港人自己的選擇。

問：為什麼不可以支持稍微好一點的人選，或者支持壞得不那麼厲害的呢？

答：第一，因為這麼微小的差別很難分辨清楚。第二，在既定的制度和現實的形勢之下，行政長官個人其實沒有多大作用，他只能代表中共行事。只有在他代表中共的意旨行事的時候，才顯得有無限的權威。一旦企圖違反中共意旨，他就無能為力了，甚至讓中共輕而易舉地撤換。所以，第三，如果我們希望靠我們的擁護，讓某人上台來相對地維護我們的利益，這種希望在重大關頭一定落空。結果，由於我們曾經表示擁護他，只方便了中共利用他來推行損害我們利益的政策，還說這種政策是我們多數港人公認的領袖的選擇。

問：你對董建華完全沒有評論嗎？你認為中共為什麼選上他？

答：我認為董建華的種種條件相當適合中共的需要，尤其是有些條件明顯地勝過其他熱門候選人。董建華的社會地位和個人信譽至少不低於任何其他候選人，一定可以得到世界資產階級歡迎。中共將來統治香港的最高原則，第一當然是謀取它自己的利益，其次就是繼續並且加強同世界資產階級合作，共同發財。董建華不是政客，在普羅大眾裡面沒有根基，理應不會縱容或者討好民眾來違抗中共的意旨。在這方面，他甚至比民建聯那些頭目還要可靠。鍾士元、羅德丞一類的人，在這方面也算可靠，但是終歸比他差一點。而且，他們過去同港英的關係太深了，把這種「舊電池」、二手貨擺上神台高位，總嫌不太光彩。他們在普羅大眾眼中的身價當然更低。雖然中共並不重視這方面，但能夠減輕下層的反感自然更好。董建華雖然談不到給民眾好感，至少沒有給人惡感。至於梁振英那種人，中共重用他來為自己辦事是相當有用的，如果一下子擺上最尊貴的位置，未免太不智了。況且他那名字也可算犯忌，同董建華恰恰相反。陳方安生也嫌同港英的關係太密切，不能體現主權的轉移。董建華應該比別人更懂得，他當了長官也不能獨斷獨行，違抗中共的意旨。萬一他胡塗起來，犯了這種致命大錯，中共要對付他也很容易，只會比對付其他熱門人選更容易。所以，算來算去，還是以董建華這樣的人為首選。

消極還是積極？

問：我覺得你的態度未免偏於消極。你只有反對和批評，可是沒有正面的意見。

答：我有的。我主張特區政權機構從頭起就由港人普選產生，自由競選，而不是由一個欽點的推選委員會協商推選。特區的最高權力機構，應該是用單一的平等普選方法產生出來的特區人民代表大會，而行政首長由這個代表大會選出，並且向它負責。我認為應該把那種反民主的所謂行政主導的制度同殖民地制度一齊廢除。

問：這未免太脫離現實了。在現實的條件下，你覺得完全無事可為嗎？你不認為可以設法使籌委的工作做得好一點嗎？

答：使籌委的工作做得好一點？籌委的任務根本就是籌建一套反民主（反人民）的統治機構，我們為什麼要幫助它完成這種任務？

問：唉！我的意見是，不可以向籌委爭取局部的改良嗎？例如爭取推選委員會有比較廣泛的代表性，爭取提名不止一個行政長官候選人，爭取在推選委員會內實行投票選舉（而不是協商決定），在候選人當中選擇比較好（或者不那麼壞）的……

答：這樣做，實際上等於替這個醜惡的制度塗脂抹粉，把不是我們大眾的選擇裝扮成好像是我們的選擇。這樣做，眼前不見得真正有什麼好處，卻白白妨礙了我們理直氣壯地根本反對它所籌辦出來的東西。你所說的那幾種改良，其實都不是真正的改良，只是塗脂抹粉而已。如果有某個候選人或者某種辦法確實是比其他更壞得厲害的，我覺得可以特別強烈地反對它，這樣做，在客觀上可能便利了其他人選或辦法獲得通過。但是，只要沒有一個候選人或辦法是真正值得我們擁護的（現在根本沒有，我也看不出以後會有），我們民眾就不應該表示寧可選擇哪個，不應該為他或它的獲選負任何責任。

問：我覺得你的主張始終是好高務遠，不腳踏實地。為什麼不可以爭取稍微好一點，或者壞得不那麼厲害的呢？

答：我可以打一個比方。在抗日戰爭時期，日軍為了鞏固對中國國土的佔領，不斷殘殺許多中國人。其中許多是積極抗日的人，也有的根本不是抗日份子。當然可以說，日軍連不是抗日份子的也當作抗日份子來屠殺，是更大的兇殘，也就是更罪大惡極。我們可以特別強烈譴責這方面，藉以促使民眾積極抗日。但是，我們可不可以表示，日軍不該濫殺無辜，只可以殺抗日份子呢？只有漢奸才是這樣「腳踏實地」、「爭取改良」的。凡是不值得我們支持的，我們就不支持它；哪怕是用來代替一種更壞的東西，我們也不表示支持它。這不能算是消極的態度。這正是表示堅持我們自己的目標，堅持最低限度的合理要求，所以是積極的態度。只有堅持我們自己的目標，才能夠一步步團聚群眾的力量，終有一天可以達到我們的目標。這決不是無所作為。何況還有許多其他方面真實的改良可以去爭取。例如爭取保障就業權利，爭取保障新聞自由，爭取青年、婦女和老人的權益，等等。為什麼要去替那些根本不值得支持的東西捧場呢？那些千方百計想加入籌委、推委的所謂「民主」派，到底是為了改良還是為了分贓，不是越來越明顯了嗎？

為何不實行民選？

問：你主張特區的政權機構從第一屆起就由民選產生，但是這套機構在97年7月1日就要上任，難道在特區還沒有成立，香港還由英政府管治的時候，就舉辦特區政權機構的選舉嗎？由誰主持，怎樣辦理呢？

答：如果採用這種辦法，當然是在97年6月30日以前選舉。這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困難？有什麼奇怪？所有殖民地獨立後第一屆的政府和議會不都是在獨立前就選舉出來嗎？香港不是獨立，是回歸中國，那更好辦。中國政府既然可以預先設立籌委會來籌設推委，讓推委在香港推選第一任的行政長官和臨時立法會，為什麼不可以在香港主持第一屆普選？普選的工作當然規模大許多，但是可以要求港英政府的有關機構合作。港英政府是理應合作，而且一定會合作的。這些事情不是辦不到，而是中共政府不肯辦。它怕香港的民意不受它操縱，選舉的結果不如它所願。到了特區成立後的第五年，選舉第二任的行政長官在技術上應該不成問題了罷？為什麼仍舊規定不實行民選呢？可見問題完全屬於政治方面。中共根本害怕人民，以人民為敵。要等到它有把握操縱的時候，才准許選舉戲上演。真正的民主派應該徹底揭露中共這種反人民的立場，而不是乞求准許加入現在那種籌委、推委。

金權有理？

問：許多人指責籌備特區政府的辦法是明顯偏重上層社會，尤其是偏重最大的富豪。但也有人說，既然要維持資本主義制度，當然就要讓資本家當權。你的見解怎樣呢？

答：在資本主義制度的正常情況下，當然免不了讓資產階級實際上掌握政權。但是，據我所知，全世界大概很少國家或地區像香港特區基本法那麼公然給富豪們那麼大的政治特權，而把普羅大眾壓得那麼低的。當然，我的知識很淺薄，孤陋寡聞。如果實際情況不是這樣，希望有人不吝指教。不管怎樣，至少所有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都沒有這樣公然不平等的政治制度。如果說，不讓資本家享有政治特權，香港的資本主義制度就恐怕維持不下去，那等於說，香港的普羅大眾大部份是反資本主義的，或者很容易變成反資本主義的。如果真是這樣，我自然很高興。不過，理智告訴我，這恐怕言之過早了。但是，那個名為中國共產黨的東西能夠定出這樣的制度，它到底以誰為友，以誰為敵，不是很清楚了嗎？它早就應該改名為中國私產黨了。如果有哪個工人到今天還相信它是代表工人階級為社會主義奮鬥的政黨，真是愚蠢得太可憐了。

1996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