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青

《先驅》第33期，1995年6月

中共正在趾高氣揚地計算著還有多少天就可以在香港和澳門行使政權，但它在台灣問題上卻很不順心。不多幾天之前，還以為美國政府順從了它的意願，堅持不許李登輝以私人身份去美國參加校友會，沒想到本月22日克林頓政府突然改變了態度。於是中共大罵美國出爾反爾，並說李登輝訪美「必將造成『兩個中國』或『一中一台』的嚴重後果」。這個事件再一次顯出中共在台灣問題上的根本態度：它並不是根據台灣和大陸的人民的意願去消除兩岸對立，而是想壓迫台灣方面屈服，讓台灣接受它的統治。中國一分為二，或者說分成一中一台，這是已經存在了好幾十年的事實，怎能說是李登輝訪美或任何最近的事件的「後果」呢？中共不重視台灣居民心中的顧慮，不從根本上讓台灣人消除那種受到大陸壓迫的感覺，反而處處封殺台灣對外發展關係的機會，連台灣政府負責人以私人身份去外國訪問都不允許，這怎能使台灣方面心甘情願地接受統一呢？

江八條有何新意？

今年春節江澤民提出關於統一問題的八條意見，不少人覺得其中有些新意，例如提議雙方領導人互訪，宣稱「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表示可以先就正式結束敵對狀態進行談判。還有人認為八條中沒有提到一國兩制的方案，這似乎顯出有讓步的傾向，以後有可能承認台灣是一個政治實體，不再堅持台灣只是北京治下的一個地區。其實，雙方互訪和停戰談判的意思，以前都表示過。至於一國兩制的方案，在八條裡面雖沒有直接提到，但江澤民整個講話的前面部份很鮮明、很著重地說到了。並沒有任何蹟象顯出中共會改變這個基本主場。所以，我覺得，如果一定要從江澤民的講話中找出什麼新的東西來，只能說現在口氣上顯得溫和一點，而目的是首先阻止台灣獨立派的繼續發展。

台獨派的昂揚

在台灣內部，統獨問題始終是政治上最明顯的分界線。自從實行政治開放以來，台獨勢力一直在增長。除了公開掛起台獨旗幟的民進黨迅速發展，成為有可能代替國民黨執政的大黨以外，國民黨裡面也出現了強大的台獨傾向。連李登輝所領導的主流派都讓人覺得是半台獨或者不公開的台獨派了。公開的台獨派經常採取攻勢，咄咄逼人。例如4月17日利用馬關條約百年紀念日舉行「告別中國」遊行。統派則只能採取守勢，強調謹慎，指摘獨派冒險或違背傳統立場。相形之下，自然顯得獨派佔上風。但是獨派想奪取政權，真正實行獨立建國，還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一國兩制」不得人心

統派最大的弱點，是提不出積極的方案來。以台灣為主體，用三民主義統一中國，這種話已經沒一個政派敢說了。除了極少數個別人物外，也沒人公開表示接受中共的「一國兩制」方案。接受這方案等於甘心臣服。中共在大陸和香港的言行，尤其是89年以來，充分證明了這點。在今天台灣的政壇和整個社會環境中，公開接受這方案簡直要成為人所不齒的「台奸」。但又沒有人提得出另一套能令台灣人信服的統一方案。

這既要能夠保障台灣人的利益，又要使人相信中共會同意。所以統派現在的實際政策只能是暫時維持現狀，儘量用友好的態度同中共慢慢談，期待中共逐漸改變恃勢壓人的態度。其中最實際的做法，就是阻止獨派過盛的發展，尤其是反對那些對中共最有剌激性的行動。換句話說，統派的現實行動同「不統不獨」派差不多。

統獨與「台灣民族」

台獨思想在台灣那麼流行，這點是台灣以外的中國人一般都難以了解的，不少人甚至真誠地拿民族大義來責備台獨分子。這些真誠的民族統一派，跟中共統治集團的立場並不一樣。中共所謂的民族大義，其實是唯我獨尊，或「以我為主」。真誠的統一派受大一統思想支配，以為民族統一是絕對神聖的，無論如何不可以割裂。有的是漢族沙文主義者，不許少數民族脫離漢族所宰制的中國，甚至乾脆否認中國是多民族國家，硬說中國人民統統屬於一個中華民族。台獨派為了對抗這種壓力，有不少人就說台灣人自成一個民族，跟大陸的中國人不一樣。於是發生許多理論上的爭執，牽涉到民族的定義，民族形成的過程，以及許多歷史事實。

我覺得，雖然上述問題是很值得研究的，但儘可以留給學術界去做。為了解決統獨這個政治問題，作為獨立或統一的政治主張的理據，大可以不必依靠民族理論。早已有人指出，同一個民族未必不可分為兩個國家（例如英國和美國，德國和奧地利）；不同的民族也可以合組一個國家，而未必是其中一個民族壓迫其他民族。為了解決統獨問題，不如根據民主的原則。民族自決權不正是民主權利的一種嗎？

台灣人民有權自決

不論台灣是否另外一個民族，台灣地區和台灣人民近百年來絕大部份時間都是跟中國大陸分開的，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這一百年裡，台灣歸大陸的中央政府管轄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四年（1945—49）。在這四年裡，台灣一直是與大陸各省明顯不同的新收復區，而且發生過本地人橫遭大陸派來的政府流血壓迫的2.28大慘案。從1949一直到前幾年政治開放之前，台灣一方面是與大陸對抗的另一個政治實體，另方面台灣的國民黨政府事實上是大陸來的一部份人對本地人實行統治的政府。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台灣本地人對任何現在大陸或來自大陸的政治勢力都懷有深刻的不信任和畏懼的心理，這應該是很容易理解的。根據民主的原則，國家的主權屬於全體人民；政府的統治權是人民授給的，而不應反過來強迫人民接受一個政府。所以台灣人民應該有權集體決定是否與大陸組成一個國家，是否接受北京政府作為管轄他們的中央政府。換句話說，台灣人民有權選擇獨立或統一。如果和大陸統一，必須台灣和大陸雙方人民都同意，必須分別在兩岸作民主的表決（兩岸作為對等的雙方）。如果強迫台灣人民接受北京政府的管轄，不論北京政府提供多麼「寬大」的條件，保存台灣多少自治權，都屬於強迫的兼併，等於侵略。台灣人民有權反抗。

台灣和大陸的分割狀態，是過去內戰狀態的延續。現在既然雙方政府都在原則上宣佈願意停止敵對，不再用武力去實現統一了，就應該用民主的方式去實現統一。如果中共以大欺小，不顧台灣人民的意願，強迫台灣成為北京治下的一個省區，就等於是重新向台灣人民宣戰，或者企圖迫使台灣人民不戰而降（二者本質上是一樣的）。如果中共政府這樣做，不但台灣人民有理由反抗，全中國人民都應該反對它，而支持台灣人民的反抗。因為這是壓迫人民的暴虐行為。它能夠這樣壓迫台灣人民，也一定能夠壓迫大陸的人民。事實上中共一直在壓迫大陸人民。一直到現在它還堅持一黨專政，不讓人民自由選擇執政者。這方面台灣的國民黨政府比它還好一點。不管國民黨仍有多少特權，不管台灣的金權政治多麼明目張膽，至少台灣已經開放了黨禁，讓人民有了選擇執政黨的自由。所以全中國人民現在更應該反對中共對台灣人民的壓迫。

需要一個合理而進取的綱領

如果台灣人民因為不願意接受中共的專制統治而拒絕和大陸統一，暫時保持事實上的獨立狀態，這樣的立場是值得全中國以及全世界人民支持的。但為了這個目的，沒有必要宣佈成立台灣國。大可以提出合理的、具體的統一條件，要求尊重兩岸人民的自決權，要求大陸實現某些最低限度的政治改革以及其他改革，要求在具備這些條件之後才實行統一。這樣就不但更理直氣壯，可以避免讓中共利用民族統一的旗號去騙取大陸人民支持它武力侵台，而且可以推動大陸的進步，實現真正的共同繁榮，共同發展。我覺得，台灣人民最需要的是這樣一個合理而進取的綱領。這個綱領可以吸收獨統兩派見解中的合理部份，而避免了那些實際上不利的東西。

1995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