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由
《先驅》第32期,1995年3月
前蘇聯和東歐的資本主義改革已經實行了五年了,情況究竟怎樣?前景又如何?成功的經驗?
國內年多前出版的一部書《東歐1989-1993》,其中有段話這樣說:
「只要實行私有制作為經濟運行的所有制基礎,採取全面配套的改革措施,都可以擺脫前制度帶來的全面危機走向繁榮。一九九三年,匈牙利的經濟已經開始成長,但波蘭的成功使人們得到了鼓舞」。(註一)
前景?「大約自1995年開始,將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總結東歐經濟復興的經驗,而到1999年的時候,東歐部分國家已如『亞洲四小龍』一樣的成功。」(註二)
從89至92,工農業生產在前蘇聯及保加利亞下降了40%,羅馬尼亞下降了30%,波蘭、前捷克及匈牙利則大約下跌20-25%。失業率則從近於零猛升為20%。
誠然,從1993年起波蘭經濟開始有溫和回升。1994年,匈、捷及斯洛伐克都有2-3%的增長率。這就是上述一書的樂觀的根據之一了。
前蘇聯則仍處於谷底。俄羅斯在1992年工業生產下降了20%。1994年仍然下降15%。對比之下,東歐當然是好多了。
但諷刺的是,最近兩年,許多帶領東歐走向資本主義的走資新黨,在大選中紛紛落敗。相反,前共黨則紛紛取而代之:1992年的立陶宛,1993年的波蘭,1994年的匈牙利、保加利亞及斯洛伐克。很明顯,普遍人民並不像上述一書作者那樣對資本主義改革那樣樂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上述的幾個國家,其走資改革一直是得到最廣泛支持的,而現在卻最為令人民失望。最近一項調查顯示,有六成匈牙利人認為從前在「社會主義」下面生活要比現在好。這就是前共黨得到選民支持的重要原因。
西方列強:良朋益友還是什麼?
自然不能排除這些東歐國家有可能在來年繼續有增長,也不能否定有個別小國能在未知的將來變成另一條「小龍」。不過,對整體前「社會主義國家」而言,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這麼樂觀。上述一書的作者馬少華,在那近四百頁的著作中,差不多完全沒有提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帝國主義。西方列強的壟斷資本主義已經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世界貿易有八成控制在五百間跨國公司手裡(這些公司以西方及日本資本為多數)。西方資產階級所樂於見到的,決不是前「社會主義國家」變成強大的資本主義國家,不是促成另一個競爭者,而是相反,將之變成為附庸。
從波蘭的瓦文薩到俄羅斯的葉利欽,當初都寄望於西方資產階級的援助以及投資,幻想第二次馬歇爾計劃(註三)正在地平線升起。他們歇力同西方資產階級的世界組織——IMF(國際貨幣基金會)、世界銀行、世界貿易組織等等——合作,接受其指導。他們極力拉攏他們來投資。他們拼命開放自己的市場,以為西方會同樣開放他們的市場,吸納他們的產品。
經濟合作及發展組織的一份報告卻承認:
東歐的「產品受制於種種明顯的關稅以外的貿易壁壘——如配額制、自願性的出口限制、價格監督、反傾銷措施等——而這些都是中歐及東歐要努力融入多面的貿易制度的嚴重障礙。」(註四)
西方的陰謀
西方資產階級的策略就是把前社會主義國家變成為西方的原料、農產品及低級工業品的供應者。他們絕不會容許這些國家發展高級工業產品,更不容許它們輸出這些產品。例如,1993年的時候,歐洲共同體的十二國部長會議決定,禁止東歐輸入鋼鐵,以保護其鋼鐵市場。(註五)
西方投資主要是在金融、商業、廣告、娛樂、消費等部門,很少投資於製造業。蜂湧而至的乃是麥當奴、百事可樂、可口可樂、Burger King、Marks & Spencer、Benetton等等。匈牙利向外資大開門戶,讓不少奧地利資本收購大批批發公司和零售公司,然後用於推銷奧國產品而非匈牙利國貨。
即使在外資投資於製造業時,也不見得有利於該國。捷克的Skoda車廠本來是技術很好的車廠。西方的Volks–wagen以低於市價十五倍來收購了它,既擴大了自己的規模,而且消除了一個有力競爭者。
東歐及前蘇聯的工業技術雖然比西方落後,但是,畢竟比許多第三世界國家先進。現在很明顯,西方根本不會幫助它們真正提高其工業競爭能力。所謂西方援助,大多不過是貸款,而且主要是貿易信貸,用於購買西方的貨品而已。在這個情況下,無條件向西方完全開放市場,結果只會使自己的製造業在強大競爭對手下大大萎縮而已。事實上,非工業化(deindustrialization)已經開始發生作用了。這樣下去,除了拿原料、農產品及低級工業品去出口換取外匯之外,還能拿出什麼?又怎麼做得成什麼「小龍」?
IMF的「整頓」建議
所有的東歐,前蘇聯的新主人乖乖聽從IMF和世界銀行的「結構性整頓」。所謂「結構性整頓」,不外乎三種政策:
1.貨幣貶值;2.消除種種限制;3.私有化。
IMF也是經常這樣指導第三世界的,而這照例令後者變得更貧窮,工農的生活更痛苦。因為IMF的目的不是要令第三世界得到平衡發展,而只是為了要他們有錢還債。貨幣貶值可以鼓勵出口換匯,以便還債,但這樣也造成進口成本增加,價格上升,使人民的購買力下降。而消除限制,往往是指消除那些「有礙市場運作」的、保障人民的規定,例如最低工資制、價格補貼、最低訂價等。至於私有化,就意味著政府大批削減公營的教育、醫療、社會福利等開支。所有這些,都旨在削減國內購買力以便騰出金錢還債——他們所借出的債。現在,他們也正以同樣目的,指導前「社會主義國家」的統治者,因為,東歐已經欠下他們二千億美元的債務了。所有「整頓」都是著眼於此。而東歐及前蘇聯在奉行了上述幾項「整頓」之後,結果都是生產大幅度下降,人民生活急劇惡化,社會矛盾尖銳。
怪不得有人說:我們滿以為在走資後會變成北半球(指西方)的一部份,但怎知卻變成南半球(指第三世界)的一部份。
過去幾年東歐部份國家對西歐的出口是有所增加的,尤其是波蘭和匈牙利。不過,另一方面,入口增加得更快,例如,91至92年,五個東歐國家對歐共體出口增長了24%,而入口增長了42%。入超造成外匯流失,使償還西方外債時更為吃力。自然,從西方的壟斷財團及其政府的角度看,鼓勵東歐及前蘇聯增加出口,對於償還他們所借出的外債,是重要的。不過,他們的出口,在以西方為主宰的世界貿易中,當然只能起補充的作用,也就是說,只能起原料、農產品及低級工業品的供應商的作用。這是第三世界的出口格局,而非發達國家的出口格局。出口初級產品,進口西方的高級製成品——這種交換模式一定而且事實上已經引起了不等價交換(前者價格偏低,後者偏高),從而加速這些國家變成西方帝國主義的附庸。
東歐追上四小龍?
總括而言,在這個西方及日本起支配作用的世界市場中,閉關自守固然愚蠢不堪,但是,以為只要任由國內市場開放給外資,便繁榮可期,那同樣是幼稚可笑。在帝國主義的統治下,當然也有可能在某些國家達到某種工業化,但是始終不能擺脫其為帝國主義附庸地位,而且在債務關係上尤其明顯。四小龍沒有龐大外債,而且有相當經濟發展,如其說是第三世界及東歐、前蘇聯的未來的樣版,不如說是特例吧。他們都是冷戰時代中,西方賴以抗衡「共產主義」陣營的橋頭堡,在經濟上、政治上甚至軍事上都得到西方種種優待(例如台、韓所得到的美援),而來自中共、北韓的壓力也迫使他們從事若干改良。
由於同樣原因(西方的外交戰略需要),自然不能排除有個別東歐及前蘇聯國家會因為做了西方某國的貓爪而得到優待。所以,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是發達國家的國際組織)在1991年因為波蘭的政府足夠合作,所以被豁免一半外債(還不起債的、非常貧窮的非洲國家,也不過是豁免三分一外債)。另一方面,保加利亞政府因為不中西方的意,所以不僅沒有這個優待,還要受到西方的卡壓。
二千億的東歐外債,就是帝國主義縛在東歐人民頸上的鎖鍊。前者以此來勒索後者向他們開放市場,出售廉價原料及工人,而且以此來栽培自己的代理人。
退一步講,即使東歐及前蘇聯居然能成為另一些小龍,那也不見得值得人民擁護。四小龍雖然有相當經濟發展,但無一不是隨著經濟發展而出現貧富懸殊更擴大、政治腐敗、金權政治,人民生活日益欠缺保障,並且由此而引起的社會矛盾與週期性的爆發。
欽點幹部的私有化
今天在東歐及前蘇聯所進行的私有化,就是一場最大規模的化公為私。「私有化」的原意據說是「把人民的財產還給人民」。然而,實際上卻是讓官員與商人乘機侵吞國家財產。
東歐及前蘇聯的私有化,一般都是把國營企業變成股份公司或有限責任公司。其股票之私有化,一般分為三個方式,一、是內部私有化;二、是外部私有化;三、是免費分配可以兌換股票的「憑證」。
所謂內部私有化,是將股票(全部或部份)出售給企業職工。選擇全部出售給企業職工並不多。有些國家規定企業職工最多可購買企業的兩成股票。但是一般而言他們很不容易籌到足夠金錢去買股票。所謂外部私有化,是把股票向市場公開發售。這種辦法自然對於原先就已經積累了巨大資本的商人、黑幫,尤其對於原有的官僚非常有利。一般工人只能望「股」興嘆。
所謂免費分配「憑證」,是由政府免費向人民平均派發可以兌換股票的「憑證」。這在表面上是最公平的辦法。但是,第一,沒有一個國家是悉數把全部國有企業股份按此方式私有化的。只有小部份股票是這樣分配掉的。換言之,仍有相當資產,其私有化既不是平等分給人民,而人民又對之如何私有化毫無過問之權,只能任由官員定奪,結果就是相當多資產仍是給官員及商人以種種形式私分掉。第二,平等分配「憑證」,使每一個人所能換取的股票量都非常少,固然沒有可能讓人民監督企業,甚至連長期投資也沒多大意義。即使要投資,也不知道應當拿這些憑證投資到哪一間企業才好(政府也有意無意的不把詳細資料公佈)。結果普通人往往只能低價把憑證賣掉算數(尤其在飢寒交迫的煎熬下)。例如俄國的國家財產基金的首腦,在發行「憑證」時說一張「憑證」可值卅萬新盧布,但實際上市場價格只賣五千。在通脹一年達1000%以上的情況下,這五千盧布又有多大價值?
如果資本主義的小股東完全無法影響股份公司的經營及發展方向,那麼,持有少得可憐的「憑證」的東歐及前蘇聯的人民,就更談不上可以取回自己的財產了。勿寧說,那少量「憑證」,是掩人耳目的戲法。你們人民有你們的「憑證」,可以換取某個貨幣額的股票,但你從此不能過問企業的經營、它賣給誰、它跟誰合併等等。
這種私有化,正如東歐人民早就指出的,只不過是「欽點幹部私有化」(Nomenclatura Privatization),意即讓原來的共黨權貴奪取了國有財產,化公為私。即使像匈牙利那樣很早就進行市場及政治自由化改革的國家,最近一個調查顯示,該國的經理、董事等等,主要仍是從先前的官僚層中而來。
資產階級的「五化」
主要從原有共產黨官僚轉化而來的新生資產階級,並不像幾年前一些知識份子那樣,成為民主旗手及經濟復興的領導者。恰恰相反,這個新階級從頭起就充滿五化:腐化、買辦化、投機化、黑幫化和反民主化。
新生資產階級往往都是通過官商勾結、化公為私而累積龐大資本。但是他們往往並不投資於國內,而是投資國外,盡管正正是國內最渴求投資以便製造就業機會。一面是大舉向外舉債,另一面,新生資產階級,以及掌管國家企業的官員,卻大舉逃資。例如俄國,92年的逃資估計達二百億至四百億美元。93年的時候,俄國的外資約七十億美元,但同時俄國各個公司的國外存款卻高達一百至一百五十億美元。俄國的逃資成為英國的物業及古董市場的大買家。有時候,即使有些投資是放到國內,也主要是投到商業、金融等服務性行業,甚至是投機,而很少花在提高本國的工業技術上。
他們往往也是充當外國資本的買辦的最佳候選人。政治上,可以說東歐許多政府領導人都成了西方帝國主義的小合伙人;他們乖乖聽從來自IMF和世界銀行的建議;他們高薪聘請來自西方的有影響力的經濟學家來擔任緊縮政策的顧問。經濟上,無數前任官僚成為外國公司的高級僱員,為外資滲透本國及擠垮本國對手而出謀劃策。例如,匈牙利的前任政府中,前任財政部長及副首相任職於法國銀行;助理財政部長為英國的James Capel做事。匈國的前任國家銀行的主席任職於維也納資本的公司,前任國家銀行的銀行家則為以色列駐於匈國的銀行做事。這種現象在所有東歐、前蘇聯都有發生。
黑幫橫行是另一個大問題。之所以如此,因為那些政府官員大都是貪污腐化的,形成了警匪一家的現象。莫斯科的警察總長承認,95%的警官是「或多或少」貪污腐化的。而新生資產階級中,屬於黑幫或依靠黑幫保護的也越來越多。在私有化狂潮中,官、商與黑幫往往互相利用、互相合作,共同侵吞國有財產。例如,立陶宛某市在公開拍賣房屋的時候,有關官員有意把價錢壓得很低(十倍低於市價)。但沒有多少人敢買,因為人人知道只有黑幫才可以出價。誰大膽買去,就會被人縱火。
五年前斯大林主義政權的垮台自然是有劃時代的歷史意義。但是,這一次的「人民革命」由於太不徹底,只是撤換了最高的領導層,而沒有對整個後來已十分腐化的官僚層加以清洗(即使有也只限於很小範圍,例如情報系統)。所以,這個官僚層可以輕易地在接踵而至的私有化中,利用職權及舊有關係將自己迅速變成資本家。也正因為這樣,他們也自然繼承了從前的腐化習慣。所以,這個階級雖新,卻早散發著腐臭氣了。同時,正因為他們的貪婪驅使人民生活惡化,並使後者起來抗議,所以他們也毫不掩飾其反民主傾向。俄國的一份資產階級刊物——商業天地週刊——在去年四月二日的社論中指出:
「俄國需一個強大的、權威主義的政府,以便約制公眾不滿於限度以內,這樣才不致危害經濟改革及確保私人企業之發展。這個政府要始終保持權威主義,直至經濟已變得足夠有效率,並能夠向人民提供高薪水及使不滿和抗議消退。這就是希臘、智利及台灣的情況。他們的政府都是依靠精英軍隊的。」經過了五年的痛苦經驗,東歐人民的幻想已經破滅了,而現在是重新摸索的時候。不幸的是,在中國大陸,居然還有一些人美化東歐的「私有化」經驗,主張中國人民應當學習這條路線。我們認為,不論是鄧小平那種「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還是東歐的資本主義改革,都不值得人民擁護。
註釋
註一:《東歐1989—1993》,馬少華著,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西安。P.233
註二:同上,P.284
註三:美國在二戰之後為了穩定局勢而提出的促進歐洲復興的計劃,向歐洲提供了120億美元援助。
註四:轉引自International Socialism, London, Spring 1992, P.76
註五:International Viewpoint, Paris, 3/93, P.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