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斯.柯林尼可斯(Alex. Callinicos)至德譯
《新苗》第27期,1993年12月
譯者前言:
愛德華.湯普森(Edward P. Thompson 1924-1993)無疑是二十世紀英國一位傑出的歷史學家。但是,他除了研究歷史外,又是一位出色的散文家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家。
在湯普森最近剛逝世後不久,本文作者阿力斯.柯林尼可斯(Alex. Callinicos)在十月號的《社會主義者評論》(Socialist Review)刊物上撰文哀悼湯普森。柯林尼可斯在國際上是位頗具知名的研究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學者。文中作者較客觀地評價了湯普森在研究英國社會史方面的卓越貢獻,以及他晚年積極地參加反核武器擴散運動的成就。所以值得一讀。筆者因此將之迻譯,以饗讀者。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湯普森的某些批評偶有偏頗之處。第一,作者認為湯普森在重新思考馬克思主義方面並沒有成功,對於這點筆者是不能同意的(下文會再談及)。第二,縱然湯普森在某些程度上受到斯大林主義的「人民路線」(註1)政策所影響,但是湯普森會否有藉他的歷史著作來為上述政策辨護之嫌呢?似乎很難找到令人信服的證據來証實這一質疑。
為讓讀者能更清楚地了解湯普森其人,所以有必要這裡先簡要地介紹一下湯普森的生平,著作和思想。
湯普森生於英格蘭,二次大戰期間在非洲和意大利服過役。回國後在劍橋大學完成歷史學學業。後來擔任里茲(Leeds)大學校外進修課程講師,也在美國和印度教過書。一九四二年加入英國共產黨,五六年離開。湯普森協助創辦了持不同意見共產主義者論壇的《新說理者》(The New Reasoner)。《新說理者》後來與一份以牛津大學為基地的《大學生左翼評論》(Universities And Left Review)刊物合併為《新左評論》(New Left Review)。一九六三年離開該刊物的編委會。七二年以後,大部份時間都在寫作。八十年代初,積極投身反對核武器擴散運動。
湯普森眾多出色的著作中,最為人所樂道和最有影響的就是《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The Making of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 1963)。書中他把工人及其文化描述為本身就值得進行研究的自主的歷史主體。湯普森認為階級產生於客觀條件與主觀鬥爭的接合點。因此,工人階級「自我創造和被創造是一回事」。階級意識產生於階級對歷史傾向和現實鬥爭的主觀感受。湯普森注意到,階級不可能從諸如「生產方式」之類的純粹經濟範疇中推論出來。
從上述論點看,湯普森是位反對機械的歷史唯物主義或技術決定論者。他亦有力地指出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是產生於英國特有的在宗教、政治以及社會方面的大眾文化傳統。這些傳統是人民群眾對於由經濟和工業變革引起的受剝削經驗作出反應的基礎。因此,英國工人階級是那些為保衛他們對自己勞動傳統控制的激進的手工藝人和工匠所形成。但是,他提出取代英國工業資本主義的構想,則是一種以植根於激進的英國新教傳統、大眾政治權利和合作社區活動的理想作為出路。這結論似乎是走得過於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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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湯普森或許是二次大戰後,在英國共產黨內湧起一批的優秀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中最偉大的一位。湯普森像別人一樣,因一九五六的危機(譯者按:所指是蘇共秘密批判斯大林和匈牙利革命被蘇共所鎮壓)而脫離共產黨。這次事件從此形成他日後生活的主要政治參考點,這可從他以後的著作裡清楚反映出來。他企圖與斯大林主義作一決裂,因而從事建立一個重新思考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基礎。
湯普森計劃重建馬克思主義理論,其首要工作不是採取以哲學論文的形式,而是透過他自己關於歷史的著作。儘管過去斯大林主義仍然可從他思想和介入政治的方式中覺察得到,但是,這不應該減低了他的成就。
湯普森試圖利用各種機會來捍衛他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最著名的是《理論的貧困》(The Poverty of Theory)書,書中他對阿爾杜賽(Louis Althusser)最大的爭論是反對他嘗試對馬克思的著作進行「反人道主義」的解讀。湯普森堅持馬克思主義不是關於客觀經濟定律的展現,或生產力的非人化發展。馬克思主義的核心倒是有關「人的作用(Human Agency)……人是他們自己歷史的主體」。
這個對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沒有其它地方比在《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一書有名的前言中,有更為激動的說明。「我正試圖使那些窮困的採辦貨物的商人、盧甸(Luddite)的收割庄稼者,已過時的人手織布機者、烏托邦理想的工匠、和甚至是受到欺騙的瓊安娜.索夫葛特(Joanna Southrcott譯者註1)的追隨者等人,免於遭到後代們大大地貶低了所應有的歷史地位。」
以上論述有時會被誤解成不過是感傷主義或復古主義。其實它是反映了湯普森在政治上和理論上的堅持,就是英國工人階級不僅僅是一般經濟規律的被動產物,而是在一個「主動過程中形成,它歸功於人的作用比客觀條件同樣的多。工人階級不會像太陽那樣在一個特定時間升起,他們出現是他們自己的努力所達成。」
人們會過份受到法國不同的哲學家,不斷指責湯普森為一個實驗主義者、缺乏創造性的糾纏於各種事件的人的論調所影響(我恐怕在我思想還未成熟的青年時代,也是他們其中的一份子)。但是,他絕不是一個沒有思想的事件挖掘者。他具備真正偉大歷史學家的天賦,能夠從模糊難解的實在細微事件裡而引出對整個社會複雜的和廣泛範圍的解釋。這沒有其它地方比在《輝格黨與狩獵者》(Whigs And Hunters譯者註2)一書中發揮得更好。書中湯普森從研究黑人運動,尤其是十八世紀刑法可惡的一頁,而描繪出一幅出色的漢諾威式(譯者註3)的英國和她內部緊張的圖畫。在他新近的《共同習俗》(Customs in Common)著作裡繼續從事上述研究,其中一篇相當長的導論性文章仍像過去他所寫的任何對歷史詮釋的文章般那麼閃爍和吸引。
湯普森的成就,作為一位歷史學家當無異義。但他重新思考馬克思主義理論是否成功呢?有不少左翼學者認為在很大程度上他做到了。不過,他們弄錯了。非常明顯的是有為數不少的批評指出,湯普森為了試圖糾正斯大林主義對知識界的可怖影響,最後過於強調(無論如何在理論方面是如此,但他的歷史著作一般則較為謹慎)主體的角色—覺悟、文化和作用—而令到人類行動的客觀環境實際上消失了。他竟進一步嘗試逐漸放棄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和甚至《資本論》某些部份這兩本偉大的經濟著裡,所闡述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因為它們關注人類基本物質需要以及分析資本主義剝削和積累的客觀結構。
如經常發生的,就是被湯普森從前門踢走的東西會從後窗爬回來。八十年代初他暫停歷史研究,以方便更積極地參加被新一輪的冷戰熱潮所刺激而復甦的和平運動。這運動很大程度多得於他聲譽的幫助。但是,他對運動在理論上的辯証—例如在《毀威主義摘記》(Notes On Exterminism)—則聲稱超級大國的軍事競賽已發展成一明顯的社會制度,它的運作根據其自身的邏輯,很大程度上獨立於美國和俄羅斯社會的階級結構。繼而提出這個「毀滅主義」(像他命名這個新制度一樣)不能通過階級鬥爭與之戰鬥(列寧和托洛茨基則認為應通過階級鬥爭抵抗帝國主義的戰爭),反而應通過建立一個廣泛的超階級的聯盟。
這個強調人的作用的歷史學家描繪了一幅是那麼強大和自主的「毀滅主義」的客觀結構的圖畫(人們會幾乎被誘導去應用阿爾杜塞的「一個沒有主體的過程」的公式),而且大概只有集合全人類才可擊敗它。由於湯普森訂立和平運動的目標過高,像他鼓舞了人們去行動那樣亦引致了許多人陷於絕望。冷戰的結束,毫無疑問是因斯大林陣營內部明顯的社會與經濟制度的崩潰所致。
令人值得注意,湯普森呼籲一個由教會人士、歐洲共產主義者、工黨人士、東歐離心分子(而且不單只離心分子)、未參加共黨組織的蘇聯公民、工會人士和環保人士的聯盟,在多大程度上類似於在一九三零至四零年代所有斯大林主義的共產黨所實行的人民陣線路線那樣,以及造成災難性的影響。
在二次大戰期間,而左翼愛國熱情又高漲之時,湯普森為了全民抵抗希特勒的入侵而加入英國共產黨。姑不論是好是壞,他從未完全克服英共對他的影響。他有關描述十八世紀英國歷史的著作裡,傾向於揭示一些離心士紳與叛逆的工匠和農民,他們對於輝格黨統治者為了促進資本主義社會關係的傳播而壓碎舊有的「道德經濟」現象時,所作的聯合鬥爭。湯普森對這些鬥爭的分析是異常的敏銳和清晰,但人們有時想知道他是否半自覺地計劃將他們的這種聯合成為以後二十世紀人民陣線的先驅。
英國共產黨對湯普森個人的發展有壞也有好的影響。在他逝世前數週一次電視訪問裡,他形容差不多五十多年後,他依然懷念成為一個以討論和行動來團結工人與中層知識分子的黨的一分子。儘管他有錯誤,但他最終仍是一個社會主義的戰士。在《共同習俗》裡有反對米高.伊格那梯夫(Michael Ignatieff)以及其他的為市場經濟辯護的知識份子的絕妙而富論戰性的篇幅。愛德華.湯普森雖然逝世了,但我們仍有他一流的著作去研讀和學習。
﹝本文標題為譯者所加。原文標題為:「一個主動過程」(An Active Process)﹞
註1:「人民陣線」一詞,是斯大林在三十年代中,為對抗納粹德國發動進攻而提出的策略口號。其主張聯合工人運動力量和資產階級的「民主」左翼來反對法西斯主義。不過,托洛茨基指出,這不單不能組織工人階級來反抗法西斯主義,反而會令到工人階級的利益受到出賣而令資產階級有所得益。其客觀結果只是加強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佛郎哥的力量。所以托洛茨基主張工人階級應首先採取獨立的姿態來行動。
譯者註1:瓊安娜.索夫葛特(Southcott, Joanna 1750-1814)是英國一個以她名字索夫葛特命名的基督教派創始人。她生於英格蘭西南部德文郡(Devon)一農舍。她四十歲以前一直是做農舍家庭工人和室內裝璜匠。一七九二年,她宣告自己是基督二次臨生前與神交往的接受人,並且以散文和韻文的形式發表關於戰爭、農業收成和天氣的預言。一八零一年以後,她作為預言家的名聲越來越大,信眾也越來越多,慢慢形成了一個教派。一八一四年,索夫葛特死於中風,其教派也開始衰落。不過,在二十世紀該教派在英國又有復甦的跡象。
譯者註2:英國政黨。產生於十七世紀末。十九世紀中葉演變為英國自由黨。